公元一七一六年,農曆丙申年,清聖祖康熙五十五年。
盛夏時分,火球一般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整個京城都充斥著一股焦灼的氣息,正午時分街麵上的溫度能直接將雞蛋烤熟,大戶人家早早從冰窖裏鑿了冰,放在屋裏納涼,雅致的人家,會在冰裏放上各種時鮮花草,女婢在一旁扇著風,涼絲絲的風帶著花香襲來,那真是夏日裏的一大享受。
窮人家自然沒這般好享受,但紛紛躲去了陰涼地,不在日頭底下曬著,街上幾乎看不到什麼人,隻有一隊馬車在飛快地趕著路,車輪卷起的塵土,迷得人睜不開眼睛。
趕車的車夫是個年輕的小哥,穿著粗布短打,濃眉大眼,五官倒不難看,黝黑的皮膚,頭上帶著遮陽的草帽,汗流浹背趕著路,身後馬車的簾子被撩起來,一個男人伸出頭來,對那趕車的漢子露齒一笑:“馮哥,不用這麼急,這麼大的日頭,這樣趕路,人和馬都受不了。”
說話的男人長了一張十分好看的麵皮,細白的臉上,一對桃花眼,挺鼻薄唇,明明是端正好看的臉,笑起來卻十分痞氣。
“不、不、不趕能行嗎?這、這、這可是貝勒府的差事,遲、遲、遲了,惹惱了貴、貴、貴人,我們戲、戲、戲、班,就、就、就別想在京城裏混、混、混、了。”馮哥說話不太利索,脾氣倒是個急得,說著連揮了幾下馬鞭,馬兒吃疼,撒開四蹄飛快往前奔,好麵皮的男人因為慣性,猛朝後倒,幸好及時抓住了車門,才沒摔出個好歹來。
其實不怪馮哥著急,穆家戲班在這京城裏落腳十年,傳了三代,近幾年才算混出點名氣,大戶人家爭著請他們過府唱戲,現任的班主穆良軒是第一代班主的孫子,從小就唱戲,現在是戲班的招牌,整個戲班都靠他支撐著,滿京城私下裏愛慕他的太太小姐數不勝數,他也似乎天生就是幹這行的料,一副端正麵皮,痞子心性,明明遊走花叢的人,卻又似片花不沾身,撩得太太小姐們欲罷不能,一個一個比著打賞。
賞錢多了,這個由孤兒寡母流浪漢組成的戲班的日子才算好過一些,穆班主更是比京城裏大戶人家的公子哥過得都滋潤。
但戲子畢竟是下九流,想要在扔塊磚頭就能砸死幾個貴人的京城裏過安穩日子,還是不得不謹小慎微一些。
多羅貝勒府的望梅格格,去年在賞花會上看過一次穆班主的戲,就時常請了戲班過府演戲,明裏暗裏透漏過想要買下戲班,包下他,專門養在貝勒府上為她一個人唱戲的心思。
一個格格想買個戲班,不過就是街邊買顆白菜一般容易的事,左右不過是個玩物,在這偌大的京城本真不算什麼稀奇事,可偏這穆班主性子烈得很,任憑望梅格格糾纏了一年多,都不同意。
這一回,大中午的叫了穆班主一個人過去給她唱戲,打得什麼主意,誰都知道,就算是知道,穆良軒也不怕她,但班裏的其他人確是怕得很,惹惱了貴人,可不是鬧著玩的,所以馮哥才這麼著急。
車裏的好麵皮男人就是人稱穆班主的穆良軒,他正了正身形,在馬車裏坐穩,露齒笑了笑,開始數落馮哥:“混不下去了,大家就跟我回山西老家去,我在那邊還有田,有個祖屋,夠吃夠住的,豈不比在這京城裏受氣要強?”
“拉、拉、拉倒吧。漏風的祖屋,山、山、山腳的旱田,馬、馬、馬、都養不活,咱、咱、咱戲班三十多口子人呢,都啃、啃、啃草不成?再、再、再說,格、格、格格能放你走?好好混、混、混過這趟差事,才、才、才是正經。”
“我怎地不正經了?”穆班主有些委屈。在他自己看來,他唱戲可是盡心的很,就是那些聽戲隻望他臉上看,全然不管他唱什麼的太太們,他也頂多編個詞在曲裏,拐了彎的罵幾句,痛快痛快嘴而已。
“戲、戲、戲服你都沒帶。”馮哥毫不留情拆穿他。
“左右她想看的不過是我的臉,穿什麼都無所謂。”穆班主斂眉搖搖頭,“唉,麵皮長得太好,也是讓人煩惱。”
馮哥終於忍不住啐了他一口,“你這痞子,臭、臭、臭不要臉。”
一路插科打諢,不消片刻,車停多羅貝勒府的偏門,穆班主撩起簾子走下車,隨著管事順著偏門內的回廊,走進望梅格格的梅苑。
盛夏的中午,玩命的趕路,讓人出了一身的汗,緊趕慢趕到了梅苑,一個茶杯迎麵砸了過來,他側身閃過,天青色的細瓷茶杯擦過他的耳跡,砸在地上,發出“嘩啦”一聲巨響,將前麵領路的管事,嚇了一個哆嗦,緊走了幾步來到廊下,低眉垂目地跪了下去,“格格,您別生氣,人這不是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