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怪。”他搖頭,微笑。
“你才怪咧。”
“隨便找個路人問,都會說你比我奇怪。”
“哪裏會,你就很正常了?你也亂怪的好不好?”
他哈哈笑,愉悅地啜了一口啤酒。他想,也許她是對的,混亂,才顯得活生生。她害他這陣子很混亂,但足足有八年多,沒感覺到這樣活生生了。
她著迷地瞅著他笑容,覺得暈飄飄,從沒喝過酒,是不是酒精在作用?她恍神,看他姿態灑落,握住鋼杯的手勢,他的手掌很大,手指粗糙,左腕戴機械表。她眯起眼,很喜歡他大大的手掌,很想搞清楚為什麼那麼喜歡,這隻手跟別人的手有什麼不同嗎?這男人跟別的男人有差別嗎?
愛真奇妙啊,花露露暈暈地想,將他眼睛鼻子嘴和手拆來看,和別人又有什麼不同?然而當那些組成一個叫楚天馳的男人,活生生坐身邊,她就會發熱,心跳很興奮,很想這樣一直和他坐下去,那樣也很陶醉。
她記得病時他指腹緩慢揉按她脹痛的頭腦穴道,一次次,力道沉入深處,那股力,沈而篤定,將她的疼痛化開。
她還喜歡看他啜飲啤酒的模樣,喜歡他嘴上新生的胡髭,他就著鋼杯暢飲,這些建構出的風景,有奇異的雄性魅力。她看著,臉紅了,忘了時間,著迷地貪看下去。忽然,他轉過臉,逮住她的視線。她嚇一跳,縮肩,撇過臉去,去看公園的大樹。
“那排樹養得不錯喔。”她瞎扯,彷佛剛剛一直都在研究樹,沒看他。
“還可以。”他低笑,少女的裝模作樣,怎可能逃過他三十歲的男人眼睛。
“你心情好像很不錯了。”不再因他傷心了吧?
“很好啊。”花露露傻笑。
她雙手往後撐地,臉微仰,咪咪笑,看夕陽吞沒藍天,耳畔是風聲和小孩追跑聲,誰家的木風鈴叮叮咚咚響,他們麵對著同一片風景。不同的是一個臉色酷酷,一個笑咪咪。
他睞她一眼。“你打算坐多久?”
“嗄?你要回去了嗎?”還想再跟他坐下去呢。
“還沒。”看見她眼中的期盼,他舍不得離開,晃了晃杯子說:“喝完啤酒再走。”
“就是,至少等天暗了嘛,反正你已經收工了啊。”
最好是坐到天荒地老。
於是,又這麼耗下去。
這對組合,坐一起,在路過人眼中,化作詭異風景,超不搭的。
男的穿軍夾克,硬邦邦牛仔褲,盡管坐姿懶散,仍散發一股敵意,無聲地在暗示“別靠近我”。眼神淩厲,表情嚴酷,一點都不放鬆,好像每分秒都準備跟誰打仗。
而坐在這剽悍男子身旁,兒童似的少女花露露,顯得很突兀。她身體微後仰,雙手在後頭撐地,坐姿懶散。身上穿著軟綿綿民族風寬鬆衣褲,脖子繞一條粉紅絲巾。紫色寬棉褲在風中邋遢,夾腳涼鞋托著,圓滾滾的柔白腳趾,任由晚風輕撫。
在極陽剛的楚天馳身旁,坐著超柔軟的花露露。在相異的兩人間,無形的力量在流動,在蔓延,他們身不由己,暗暗地傾慕彼此,互相吸引。
她問他:“你真的很喜歡坐這裏欣賞風景,我常看你一坐就坐好久。”
“欣賞風景?有什麼風景好欣賞?小孩吵死人,還有那個歐巴桑,坐在椅子上摳腳的那個,旁邊還有一隻狗在大便,樹下那個糟老頭亂吐痰,這麼一群王八蛋,有什麼風景好欣賞?”
他害花露露大笑,笑彎腰。
他也笑:“幹麼……我這麼幽默啊?”
“原來你坐在這裏,都在看那些東西啊?”
花露露伸手,東指指西指指,帶領他看:“你看啊,天空被夕陽染成金色,那邊遊戲區旁的九重葛,粉紅的花開得那麼美。另一邊,樹上的麻雀們都在玩呢……風景很棒啊,幹麼要去看摳腳的歐巴桑跟在大便的狗?”
“拜托,目標那麼明顯,我眼睛脫窗了才會看不見。”
她又哈哈笑了。“那我真的沒看見,我眼睛可能脫窗了。”
楚天馳看她屈腳抱膝,下巴抵在膝頭,斜臉望他,咪咪笑地,像隻貓。
他猜她有點醉了,才那麼愛笑。
“有這麼高興嗎……”他問,聲音不自覺地溫柔了。也許再這麼坐下去,他的強硬,就會沾染到花露露的柔軟。他想,改變已經發生,是他自大的以為,他都能壓抑住,其實他再也變不回跟她相遇以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