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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推薦
作者:李春良
序
因為蘇麗雅的一句話,這個夏天讓我終生難忘。
淚雨紛飛的畢業季,送走了一撥又一撥的同學們,我的心空落落的像丟了什麼東西。
蘇麗雅在劍盾湖邊向我招手,逆著嫣紅的夕陽,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著了警裙半袖學員裝的姿態很美,如同一尊鍍了金邊的雕塑。我跑步過來,麗雅便微笑一下,從塑料袋中拿出大紅的絨布,嘩地一下抖開,幾十枚功勳獎章映著夕陽發出耀眼的光芒。這是我警察學院四年生活的一點兒業餘愛好,大多是同學們幫我收集的。每一枚獎章背後都有一個或驚心動魄或感人至深的故事,如果把這故事串聯起來,或許就是半部共和國人民警察無私奉獻浴血奮鬥的曆史。所以前幾天我委托麗雅幫我整理一下,誰知她還真有心,不僅獎章排列有序,在獎章上方正中,還用黃絲線繡了“功勳榜”三個字,使這些獎章像列隊出征的士兵,霎時獲得了生命。
我接過這塊被麗雅稱為功勳榜的紅絨布。麗雅卻把胸前的校徽迅速摘下來,別在了左上角,又不由分說把我的校徽也摘下來,別在了下麵。
也算上我一個!徐大偉和白雪不知什麼時候趕了過來,大偉把自己的校徽別在了右上角。白雪撇撇嘴,說立功受獎,我們女警察可比登天都難!麗雅揚揚眉頭說白雪你別沒出息啊,還沒出校門呢,作為警察有誰不想立功受獎功勳卓著!
一
傍晚時分,龍泉寺空靈而又幽遠的鍾聲,讓這個春日的黃昏,顯得更加蒼茫起來。
開完“清網行動”視頻會議,我就準備下班回家,我不想讓會上的不良情緒過久影響自己,而笑怡在電話裏又說得鄭重,我不得不響應一下。
“喲,你們倆,這是唱的哪一出啊?”尖厲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已走出公安局辦公大樓,站在台階上。
白雪說她到戶政大廳辦個業務,然後衝我身後歡快地揮手。我才記起她剛才說的是“你們倆”。回過頭來,見麗雅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正關切地探詢著我,那意思仿佛在說,你沒事兒吧?我微笑著搖了搖頭。
“李大隊請吃飯,你別太摳門兒,隊上富得流油,多長時間都沒出血了!”白雪嚷嚷著。
我望了麗雅一眼,問:“大偉沒來開會?”
“怎麼,非得他來你才請啊!”麗雅白了我一眼。
我明白她的想法,嘴上卻說:“今天真沒時間,白雪你想宰我等哪天磨磨刀吧。”
“不行,你個沒良心的,苟富貴,勿相忘。當初咱四人的誓言你這麼快就忘了?還沒當局長呢,就這德性!”白雪不依不饒,說:“麗雅,你跟住李焱,別讓他跑了,就去美食居海鮮樓,我去戶政大廳辦完業務就過來。”
瞅白雪故意風擺楊柳般擺進樓門,我和麗雅相視而笑。
我從車裏拿出便衣換下警服,讓司機小王先開車回去了。麗雅遞給我鑰匙,自己坐到副駕駛座位上。路上,她關切地問:“真沒事兒嗎?有什麼事兒別窩在心裏,太壓抑了不好,哪怕是發發牢騷也可以釋放一下的。”
“沒事兒,你還不了解我嗎?我心理承受力強著呢,這點兒小事兒算什麼呀。暫停職務,專門抓逃,又不是免職。再說被點名停職的又不光我一個,全局五個人呢,放心吧!”我故意輕鬆地說。
車到美食居海鮮樓時,麗雅溫言軟語的寬慰,把我從灰色的情緒中徹底拯救出來。我看到一小縷黑發有些淩亂地耷在她的鬢角,便輕輕給她理到耳後。麗雅的臉紅了一下,笑說:“快找個背靜點兒的地方停車吧,別停這兒,督察隊那幫家夥可不管你是誰,皇上二大爺他們都不開麵兒。”
這話從麗雅嘴裏說出來,讓我感到好笑。麗雅說:“你快別笑了,一會兒白雪那家夥來了又一準兒大呼小叫。”話音剛落,白雪那輛小紅車就飛速駛來,麻利地倒進一個很窄的停車位。
“我說你們倆行不行啊,這麼長時間了還呆在車上黏糊!”白雪下了車衝著我們高聲叫嚷。
“我先陪她進去,你千萬找個背靜地方停啊!”麗雅邊叮囑邊打開車門。
菜是白雪點的,這個愛占便宜的家夥是不會給我省錢的,清蒸蟹、紅燒鮑、海膽蒸蛋,什麼對她胃口她就要什麼,結果鮑魚上來了她又嫌個頭太小。我說:“大小姐,你湊合著吃點兒吧,你想要鮑魚多大個兒?像你腦袋那麼大?”
“看看,你真心疼了呢!”白雪笑嘻嘻地從小包裏翻了一會兒,摸出一張收據拍到我麵前,說,“麻煩李大隊給報了,別明天停止職務不好使了。”
我和麗雅互相望一眼。
白雪說:“你們別忘了我們國家還有幾千萬我這樣的貧困人口好不好,你倆風風光光開著公車嗚嗚地兜圈玩,我可是割自己的肉。讓李大隊出點兒血,也好知道我給你倆當燈泡可不是白當的。”
麗雅拿起一隻大螃蟹揭開殼,放到白雪盤子裏,說:“快吃,螃蟹也堵不住你的嘴,淨瞎說!”
其實,我和麗雅不是白雪想象的那樣。或許比白雪想的還要複雜,複雜許多。我們是曾經的戀人嗎?不是,又好像是。當年在警校,我們的關係可以說是親密的,在同學們眼中,應該就是一對戀人吧。可是我們的親密關係發展到最後隻是由拉拉手上升到擁抱而已,這聽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畢業後,又這樣不溫不火不鹹不淡地空耗了兩年,在我猶猶豫豫中,媽媽終於沉不住氣,約見了麗雅,回來就很幹脆地替我作出決定,說:“這丫頭就一個字:艮!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更不適合你。兒子,她就是一壺永遠也燒不開的溫吞水,跟這樣一個丫頭生活在一起,你這輩子就得忘了什麼叫激情。兒子,媽給你介紹一個我們學校的老師……”
這個老師就是笑怡,曾經是媽媽的得意門生,也算是比我低幾屆的校友。媽說,笑怡念高中時,就是她們那屆的校花,後來笑怡考了師範大學,畢業後又回來當了老師,她與媽的關係也從師生變成同事。現在媽又想把這關係再變得親密一點兒,由同事變成婆媳。其實當時我是個很沒主意的人,也許是因為從小媽就給我安排好一切的緣故,再也許是我內心深處確實對和麗雅的關係缺少自信吧,或是對這一直不溫不火的關係產生了厭倦。反正當時媽說這話時我沒有反對,也沒表態,在媽看來,沒有表態就是表態了。直到麗雅聽說我和笑怡要結婚了,含淚質問我時,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不久,也就在我和笑怡結婚幾個月後,麗雅就嫁給了徐大偉。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不再聯係,即使在市局開會,見了麵也有意疏遠。可是最終,我們還是又聯絡了起來,這時候我們才真正明白,這種不溫不火的感情對我們是多麼重要,我們需要相互鼓勵相互關心支持,遇到問題時需要相互傾訴,需要聽到對方一句貼心的安慰。可是我們既沒有回到過去,也沒有發展成別的關係,我們的身體接觸,僅限於在需要鼓勵或安慰時,我會把麗雅的手緊緊握住,麗雅會輕柔地撫摸我的手,僅此而已。所以我和麗雅的關係,更像是相濡以沫的親人。
當紅色的螃蟹變成麵前餐盤裏一堆細碎的骨架時,白雪終於停止了饕餮,抬起頭瞅瞅我,又瞅瞅麗雅,問:“你們倆下午開什麼會了,弄得好像天塌下來似的。”
麗雅說:“你個死丫頭終於良心發現,說了句人話。告訴你,李焱被點名批評了,還被暫時停職,專司抓網逃。我看這逃犯抓不回來,他這官兒怕要是別人的了。”
“啊?那我這油票也報不了啦!”白雪關鍵時候還是想到自己。
我笑笑,看看油票的數額,從兜裏掏出兩百塊錢拍到她麵前,說:“就是我自己掏錢也給你報了。就是停職也還沒交接呢,再說就是暫時交出去,也是教導員先主持一下,他不還得聽我的嗎?別擔心!”這話我說給白雪,其實更是說給麗雅聽的。
白雪說:“夠意思,李大隊長,沒白同學一場。”她挑起纖纖手指捏起兩張鈔票拉開小坤包塞進去拍了拍,又說,“我可不是麗雅,白白地偷摸暗戀你一場。當粉絲還能跟明星弄個簽名合影什麼的呢。”
麗雅無奈地搖搖頭,掛著笑意的嘴角不經意間顯出一絲不屑。
白雪至今未婚,前些年父母急,親戚同學朋友也跟著急,可是這丫頭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麼有職有權,要麼有錢有勢,按現在說法是非高富帥不嫁。一來二去光顧挑別人,最後把自己給剩下了,落了個“黃金剩女”的綽號。
二
都沒喝酒,晚餐很快結束。白雪心滿意足地鑽進她那輛小紅車走了。麗雅不讓我送,溫暖地望著我,緩緩地說:“別上火,先看看卷,理理思路吧,需要我幫忙的話,就打電話。”
我充滿了感動。麗雅無疑是最理解我的,抓逃是那麼好抓的嗎?這麼多年了,但凡有一點兒線索,也早就排查了,何況還有被害人親屬不斷上訪告狀施加壓力,要是能抓到早就抓著了,何苦拖到現在,受害人家屬不滿意,領導更不滿意,甚至把一些好端端的案子硬弄成了省督部督的掛牌要案。
龍泉寺的鍾聲悠悠地飄過來,籠罩在頭頂久久不散,整個柳城上空也都彌漫著空靈的味道。我仰起頭,深呼吸,再深呼吸,似乎要把暗流湧動的空氣都納入胸懷。是的,麗雅說得沒錯,先理理思路,看看卷宗、檔案再說。目前,最著急解決的應該是夏秋菊上訪的“10·27”案和王蓮花上訪的“6·11”重大交通事故逃逸案。
當又一陣鍾聲忽忽悠悠地飄過來時,我忽然想起,龍泉寺的廟會快到了,寺裏的住持果慧師傅正在集中趕做法事,集中收受善男信女們一筆筆或大或小的施舍供奉呢。於我而言,這鍾聲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提醒我早做準備,為每年一次的十幾萬人湧入又湧出的大流動提前謀劃好交通安保措施。每年的廟會籌備會上,當果慧師傅笑眯眯地眯起眼,雙手合十說有勞領導時,我都會回一句,你放心,你的鍾聲早就提醒我了。
暗暗的綠化樹叢中,突然躥出一團黑影,我一個激靈向後退了一步。待我看清是一個女人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時,恍惚間產生了幻覺,時光好像回到十年前,夏秋菊就這樣攔在我回家的路上,隻是那時她是一手牽著一個女孩子,而眼前的卻是個男孩兒。潛意識告訴我,這人是王蓮花,盡管燈光昏暗,但那邋遢的外形依然特征明顯,如果是白天,你還會看到有兩片雀斑頑強地堅守在她臉頰上,好像她的臉永遠也洗不幹淨似的。
“王蓮花,你能不能消停點兒啊?我都已經被你鬧騰停職了,你還想怎麼樣?”必須承認,我對王蓮花是極其反感的,特別是此時。
“哎,你說明白,我鬧啥了?你當官的嘴大,也不能血口噴人。你要是快一點兒把人抓著,倒找倆錢兒來求咱,咱還不稀來找你呢!”王蓮花的聲音像敲破鑼,幾個路人紛紛側目。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是王蓮花的行為邏輯,她靠這個行為邏輯每每在我麵前占盡上風。可是今天我不能再退讓了,她已經堵到我家門口了,再讓就更被動。我心裏明白,這樣的人普遍欺軟怕硬。
“你不是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嗎?”我故意提高嗓門,小男孩兒嚇得躲到王蓮花身後,“那我今天告訴你,我已經被免職了,官我都當不成了。從現在開始,我也和你一樣,是個光腳的了,還怕個啥?夏秋菊妹妹和妹夫的案子,快十年了,都還沒破,你丈夫這案子,早著呢。”我有意把停職說成了免職,想必這個農村婦女是弄不清這之間的區別的。
果然,王蓮花收斂了些,可還是嘴硬,說:“破不了我就領孩子上你家吃住去,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
“耍無賴是不是?那我告訴你,我歡迎你來,比你無賴的招兒我有的是,咱倆正好可以比一比。”
我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終於讓王蓮花退卻了,她說:“你丟了官也不能賴我啊,我讓你破案是天經地義的事。既然你說了不算了,那我明兒個就去找說了算的。”說完她領著孩子轉身離開了。
我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意猶未盡地衝著王蓮花的背影說:“你不是要上我家吃住嗎?不去了?”
“今兒個我先告訴你一聲有個準備,下次老娘去定了!”王蓮花頭也沒回,卻說得很堅決毫不含糊。
望著王蓮花領孩子遠去的背影,我突然心生一絲羞愧。一個堂堂的交警大隊長,怎麼就和一個農村婦女一樣耍潑放賴?心平氣和地想想,王蓮花的訴求也沒錯,雖然她的態度有點兒蠻橫無理,可人家是被害人家屬,要求你警察破案天經地義吧?何況她和夏秋菊妹妹的案子不一樣,撞死她丈夫的犯罪嫌疑人宋祥是從我們手上跑的——五年前夏天的一個晚上,宋祥開車撞傷了王蓮花的丈夫,在醫院搶救時,宋祥也說頭疼要求住院,經事故科調查,宋祥在肇事後曾被王蓮花的親屬及村民暴打了一頓。辦案民警不敢怠慢,怕萬一宋祥真被打出內傷,在隊裏留置時發生意外,可是天大的責任,隻好同意了宋祥的請求。可民警錯就錯在對王蓮花丈夫的傷情過分自信,沒對宋祥采取戒護措施。第二天早晨,王蓮花的丈夫沒救過來,宋祥得知消息便從醫院脫逃。宋祥這一跑就是五年。我們抓了他五年,王蓮花也上訪了五年。
“清網行動”開始了,我們能在這次全國統一的行動中抓住宋祥嗎?
宋祥跑了五年,不能再讓他跑下去了。而另一起“10·27”案已經十年了,先重點攻哪個目標,這還得我來定。我不能讓老實人吃虧,不能誰鬧騰得歡,就先給誰辦事。老百姓說叫喚的孩子有奶吃,我偏讓叫喚的孩子等等再說。在搞“10·27”案子的過程中,我們先是和被害人夏秋葉的兩個雙胞胎孩子建立了良好感情,夏秋菊也慢慢理解了我們,她雖然仍隔三差五到交警隊來,但來了隻是坐一會兒,問問案件進展,還安慰我們:“我信你們,我尋思這個遭天殺的壞蛋跑不了,早晚有一天老天爺會睜睜眼,讓你們抓住他。”然後隔幾個月再來一次。這一晃十年快過去了。那時我剛到交警隊,當副大隊長,主管事故處理,現在我當大隊長都五年了,被害人的那對雙胞胎孩子,也從可愛的小女孩兒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是到了還林玲林麗這對姐妹一個公道的時候了!
我慢慢往家走。龍泉寺的鍾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夜更顯得幽深靜謐了。
三
王蓮花果然沒輕易放過我。早晨一上班,她就領孩子來到交警隊,說:“你不是不當隊長了嗎?那誰說了算我找誰!”
我笑著指指教導員說:“找他,他現在主持工作。”
教導員早就領教過她的難纏,急忙擺手說:“你還得找他,他被停職就是為了專門破你這個案子的,你找別人都沒用。”
“你們這是在往外支我!”王蓮花不滿的抗議聲從身後傳來時,我已成功地突圍到樓下。
來到柳城五中,按慣例,我先找了林麗林玲姐妹倆的班主任徐老師,了解一下她們最近的學習生活情況,然後才讓徐老師把姐妹倆叫過來。教務處的老師都忙去了,正好我們可以多說會兒話。林麗進來叫了一聲“叔”便待在一邊,林玲卻歡呼雀躍著說:“大哥,我早晨還想今天這節自習課你沒準兒能來呢,你果真來了,你說這是不是心靈感應啊?”
“小玲子!”我故意板了板臉說,“我再嚴肅地告訴你,你和姐姐的稱呼要一致,要叫我叔,明白嗎?”
“嘻嘻,姐叫啥我不管,反正我叫哥,不就大十來歲嗎,叫叔多顯老啊!”這孩子什麼時候改了稱呼我已記不清了,應該有幾年了,看來是改不回來了,想想也無所謂,僅僅一個稱呼而已。
林麗林玲正在備戰高考,我問了問學習情況,各門功課的模考成績,有沒有跟不上弄不明白的,再就是關心錢夠不夠花,叮囑她們多增加營養,這時候要保持充沛的精力,必須吃得好些。最後,我反複叮囑她倆要心無旁騖,一門心思備戰迎考。
林玲先明白我的意思,嘻嘻笑著說:“大哥,你放心吧,我不會談戀愛的,姐更不會。這時候多關鍵啊,哪有那心思。你一百個放心!”
林麗也明白過來,臉紅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叔,我倆都不會分心的。”
“那就好,我相信你們倆都是懂事的孩子,能分清輕重,就是提個醒。”我站起身送小姐妹往外走。其實讓我提個醒的是徐老師,她說林麗林玲長得漂亮,平時追的男生就多,這個時候壓力又大,青春期的孩子思想波動大,變化有時就是一瞬間的事。
走出教學大樓,我看看表,去趟龍泉寺時間還來得及,林麗卻在身後叫了我一聲。我回過身,問:“小麗,你還有事?是錢不夠了?”
“不是,叔,我是……我是想問問你,你……你沒什麼事吧?”林麗平時就內向話少,一著急更加吞吞吐吐的。
“沒有,叔挺好的!”我的心一驚,難道我今天有什麼異樣?我自己都沒覺得,不就是停職嗎,我也沒太當回事啊,可林麗還是感覺出了什麼,這個心細的孩子。
“我大姨沒去隊上鬧吧?”林麗還是不放心。
“沒有沒有,她兩個多月沒來了,就是來了,隻嘮嘮家常,早就不鬧了!”
“那就好,叔,你自己千萬保重……”林麗說著,眼淚突然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讓我的心跟著一酸。我明白這孩子的心思,現在我不隻是給她父母伸冤的希望,更是她和妹妹的依靠,所以我不能有任何閃失。
龍泉寺坐落在城市北麵的龍泉山懷抱中。來到龍泉寺之前,林麗突然的落淚讓我的心境更陰沉了。
“領導好!領導今天怎麼有雅興光臨寒寺,是禮佛還是祈福啊?”寺裏住持果慧師傅聽了小沙彌的傳報,念了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迎將出來。在他這裏,政府各部門工作人員一律稱領導。
“香火旺盛啊,你的大鍾天天敲得我心煩意亂!我能不來嗎?”我開著玩笑。
果慧師傅卻明白了我的意思,說:“那貧僧就陪領導隨便走走吧,心靜身靜,身靜心靜。”
果慧師傅陪著我往蒼鬆翠柏中的大雄寶殿走去。
其實,我和果慧師傅相熟不是因為這幾年才興起的廟會,而是更早些時候的一次交通事故。果慧就是肇事司機,這讓我覺得有點兒意思。想想看,一個和尚穿著僧袍,開著一輛半新不舊的捷達車,還肇了事,然後還不服警察管,口中直念阿彌陀佛。更讓我大跌眼鏡的是這時候和尚兜裏傳出了手機鈴聲,和尚接起手機說:“我不回去齋飯了,一會兒在城裏飯店吃。”飯店有素齋嗎?看來時代的發展進步是體現在方方麵麵的,包括龍泉寺這個偏僻的禪院。
事故處理完,我和果慧便相熟了起來。
穿過一段翠柏掩映的回廊,爬上幾十級台階,便到了大雄寶殿。這裏麵供奉著佛祖的三尊聖像,法度莊嚴,分過去佛、現在佛、未來佛,果慧曾對我說起過。仰望著正慈悲地俯視著我的佛祖,我的心情仍然十分灰暗,大概我不是佛門弟子,與這慈悲的佛祖還不能溝通吧。我終於沒有邁進大雄寶殿,在殿門外站了一會兒,轉過身來向遠處眺望。遠處的柳城市區籠罩在一片霧氣塵埃中,龍泉山腳下,一眼望不到邊的水田裏,農民們正忙碌著插秧,還真有幾分江南水鄉的風韻。
“領導今天情緒不高,莫非遇到了什麼難事?”果慧問道。
“沒什麼。”我故作輕鬆地說著,長長呼出一口氣,清爽的春風讓我感覺輕鬆了一些。
果慧搖搖頭,指指山下忙碌的農民,說:“布袋和尚有一首詩,你聽說過嗎?‘手把秧苗栽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為稻,原來退後是向前。’這稻子的‘稻’,有時候改成道路的‘道’不也很貼切嗎?大千世界,萬事皆空,看得破方能放得下,放得下方能看清‘道’。領導不妨把一切先都放下,待清靜了,再一件一件拾起,拾起時切記要戒除欲望,要有節製有順序,如何?”
“謝謝師傅點化!”我衝果慧師傅笑笑,順台階走下。
身後傳來果慧師傅清亮的聲音:“十方三世不離當下一念,無邊刹海盡在些微塵中,關鍵在心,領導走好。阿彌陀佛!”
四
如果王蓮花上訪不這麼頻繁,我也會像其他單位領導那樣,逃犯要抓,原職務也要履行,忙是忙一點兒,可壓力不會這麼大。現在倒好,全局僅五人被停職專司抓逃,我的名字就赫然在列,並且還是職務最高的一名部門領導,多少覺得有些丟臉。麗雅是理解我的,所以那天晚上她特意留下來陪我吃吃飯,這是她表達關心的一種方式。
我沒和妻子笑怡說,她的心思全在學生們身上,至於我停職不停職,在她那兒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從龍泉寺回來,我決心放下這件事,不再去糾結,雖然對農婦王蓮花的糾纏還有些不滿,可心裏那種被石頭墜著的沉甸甸的感覺沒了。果慧師傅說得沒錯,關鍵在心,停職的事先不去想它,下一步要馬上把夏秋菊和王蓮花上訪的這兩案卷宗調出來,再詳細研究一遍。忽然我接到局長電話,讓我去局長辦公室。等我趕到時,發現陳政委在,還有幾名副局長也在。原來是要逐一組建專案追逃小組,研究抽調人員。
“煤礦三井派出所的蘇麗雅,一井派出所徐大偉,還有刑警的王凱,交警的……”
“交警的你不用說了。”局長打斷我,很幹脆地揮揮手,“交警的百十來人,外加百十來人的協勤,你有需要可隨時調用,全力以赴攻克這幾起案件,這也是為什麼讓你停職當這個追逃小組長的原因,明白了嗎?還有一井派出所的徐大偉,已經讓刑偵隊的第二組抽走了。王凱行,這小夥子聰明機靈,有股子勁兒。蘇麗雅也行,老警察了,有經驗,配一女外勤,偵查時能用得著。彥雨燕搞網偵也可以。你這組就這麼定了,來,領任務吧!”
局長定了,我也不好說什麼。原想要麗雅和大偉兩口子為的是萬一有個化裝偵查什麼的,不用現搭配,現在倒好,早知這樣還不如要個剛畢業的女警了,那樣化裝偵查可能更自然些。我接過厚厚的幾本卷宗,隻瞄一眼,火氣“噌”地一下躥上腦門兒。
“局長,‘清網行動’不是你去市場買柿子吧?”我生氣地把卷宗摔到局長辦公桌上。
陳政委和幾名副局長愣住了,局長反應蠻快,捋了捋他的大背頭,提高聲音說:“李焱,就算‘清網行動’是我去市場買柿子,你說,就憑你敢當著這麼多局領導的麵把卷宗摔到我桌子上,你是個軟柿子嗎?嗯?”
局長瞪著我,我瞪著局長。我想他說得也不無道理,可現在已經杠上了,我就不能先說話,這時候誰先說話誰就認輸。人家別的局,交警大隊長都是局班子成員,我不是也就罷了,都怨我沒跟組織部長搞好關係,可你局裏作出停我職的決定前,應該跟我通通氣吧?既然你公事公辦,那這工作任務就別想讓我多幹,是交警負責的我接,不是交警負責的,休想!
“李焱,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局長終於沉不住氣了,“可這是停職,不是免職,‘清網行動’是中心工作,黨委的意思是讓你專心把中心工作抓好!”
“停職,你也就有這麼大點兒權力,免我職?那得組織部說了才算,還輪不到你!”
情況朝著越來越僵的方向發展,陳政委急忙上前打圓場:“李大隊消消火,有話慢慢說。”
我說:“夏秋菊妹妹被害這個命案,我能接下來就是顧全大局了。刑警人手少,這個案子的起因是交通肇事,我們交警挑頭辦情有可原,可梅城的‘7·20’案為什麼也算在我們頭上?”
管交警的王副局長——也就是我的主管副局長是個老好人,不敢替下屬作主,但跟我私交尚好,他大概怕我跟局長再幹起來,急忙上前,連拉帶勸,說:“老弟,聽哥一句,咱先消消氣,到我屋裏喝杯茶,喝杯茶。”
鬧,還是有效果的,就像王蓮花的鬧騰一樣,我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王蓮花和夏秋菊這些人潛移默化的影響,反正等我在王副局長那兒喝完茶,消了氣,黨委新的決定就出來了。我們第五小組的“清網”指標仍然是夏秋菊和王蓮花上訪的兩起命案,梅市“7·20”係列殺人案不作為考核指標,十幾個追逃小組每組一本複印的副卷,作為附加任務。
梅市“7·20”係列殺人案也是七八年前的案子了。這個變態殺人狂專門在夏季作案,瞄著門窗關閉不嚴的年輕夫妻下手,一殺就是兩人。那年殺紅了眼,跑到柳城和梅市接壤的農村連續作案兩起,殺死砍傷各一對夫妻。後在省廳協調下,並案到梅市偵破,全部案件中,他共殺死了四對夫妻八個人,傷了兩對夫妻四個人。在公安部專家組的指導下,通過指紋排查,終於確定了犯罪嫌疑人,可是梅市刑警的那些弟兄偵查不行,抓捕更窩囊,人都堵在屋裏了,卻硬生生讓犯罪嫌疑人肖強跑掉了。這一跑就是七八年,至今沒有音信。這次我們之所以把這案子撈起來,是分管刑偵的劉副局長的主意。他分析說,我們光忙著抓逃,這個家夥隱藏了七八年了,萬一手癢癢再出來幹起驚天大案,可就磕磣了,估計梅市會重點抓捕。他要作案,選擇柳城和梅市接合部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我們也要把肖強列為重點。我敢說,柳城“清網行動”中要抓捕的三十三名命案逃犯哪一起都比這個肖強好抓,明顯一個完不成的指標一開始就扔給我背著,這不是熊人是什麼?難道在局長那裏誰又看好我這個位置了?那也得先通過市裏的領導吧?按慣例,交警大隊長官雖不大,但想當的話,還必須是市裏的主要領導點頭才算數的。
下午,我先組織召開了大隊中層幹部會,交代大隊事務性工作全由教導員主持,我專司“清網行動”。會後我讓辦公室吳主任把小會議室騰出來,作為第五抓逃小組的辦公室,又在會議室隔壁騰出兩個小一點兒的辦公室,作為男女宿舍,隻要工作運轉起來,熬夜是難免的。
三井派出所指導員蘇麗雅第一個趕了過來,我知道她會先到,她做任何事情都習慣打點兒提前量。
“你哪兒來的膽量,敢抽調我到你手下工作?”麗雅坐下,順手擰開麵前的一瓶水喝了兩小口。
“想讓你立功受獎啊!十多年了,你的校徽下麵可還空著呢,這回好好表現,立個三等功,弄好了二等功也有可能。”我開著玩笑。
“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麗雅揚揚眉頭,“要是早這麼關照我,我還不早當上英模了。”
“英模你還是算了吧,其實這次是陰差陽錯,原來想讓大偉一起過來,讓你倆化裝偵查什麼的也不用現搭配,可局裏沒給,大偉先讓刑警給抽走了。”
在麗雅麵前,我半句假話也說不來。過去講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讓大偉和麗雅兩口子過來,我更感到踏實,特別是大偉,多年的弟兄,關鍵時刻,肯定賣命,決不會偷奸耍滑的。為了讓我能早日官複原職,他倆的心理壓力不會比我小。
“我說呢,你怎麼良心突然發現,關心起我來了,原來是讓我們兩口子來給你賣命的!”麗雅笑笑,還想繼續說點兒什麼,見刑警中隊偵查員王凱進來,隻好打住。
“李隊,老領導,很高興又回到你手下工作!”王凱說著敬了個禮,那張白胖的娃娃臉,讓透進屋裏的夕陽照得金光燦爛。王凱警校學的是交通管理,所以實習時安排在交警隊。那時我當教導員,曾經親自帶過他一段時間,印象不錯,說好了畢業後來事故科,可考錄完警察後,刑警缺年輕人,硬生生讓刑警把人給搶走了。王凱也爭氣,這幾年很快成了主力偵查員,所以,每當刑警隊長王老炮把刑事偵查吹噓得如何高深莫測時,我往往拿王凱做轟擊他的炮彈,末了還忘不了揶揄一句:“刑警?什麼難的,扔塊肉骨頭,狗都能幹!”
這些年警察隊伍越來越老化,每年考錄進來的十來個警校畢業生就成了香餑餑,不管什麼專業了,誰搶著算誰的。哪個單位重要,哪個單位自然就硬氣,刑警隊就是最能搶的,大部分畢業生都讓他們搶去了,可還是一天到晚吵吵著人少活多忙不過來。而我們交警隊,叫喚半天,一個畢業生沒弄來。設立交通指揮中心時,局裏大概為了照顧我的情緒,才從網監大隊借調進來一個女警——彥雨燕,這回也讓我抽調進了追逃專案組。交通指揮中心的籌建隻能先放一放了,既然是“清網行動”,網監大隊的人才肯定能派上用場的,甚至是大用場。另外抽調進專案組的兩個人是事故科的李氓和張曉剛,這兩名民警經驗豐富,也相對年輕些。
五點鍾,加上我一共六個人的柳城公安局第五“清網”小組齊整了。應該承認,就目前的隊伍狀況,我領導的追逃小組第五組,無論從哪一方麵,都算精兵強將了。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裏,我們將甘苦與共,齊心協力,出生入死,奮勇向前。對他們的忠誠,對他們的能力,對他們能夠達到的目標我沒有絲毫懷疑。然而,望著五張親切而熟悉的麵孔,一股巨大的悲愴突然湧上我的心頭。恍惚間我好像一下回到了十幾年前,那時我剛參加工作不久,所領導讓我當小組長,也就是現在的警長,麵對著我的幾名責任區民警兄弟,我就是這個感覺。
我似乎又回到了起點。
五
幾天來,我一直讓小組成員看卷。
麗雅過來,說刑警的第二組又抓回來一個命案逃犯。
我知道麗雅對我有意見,也是替我著急。行動開始第二天,刑警第二小組就弄回來一個網逃,涉嫌重傷害,是勸投回來的。我說有什麼了不起,拿著取保候審決定書滿大街吆喝,一點兒含金量都沒有。要是命案逃犯也這麼搞,我能勸投案自首一百個,告訴你家大偉,幹個技術含量高的活兒再顯擺。
不過今天,看來這技術含量高的活,還真砸他們第二小組頭上了。這可是全局“清網行動”以來抓回的第一個命案逃犯,局裏一定會有動作的。果然,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就接到了局“清網辦”通知,下午三點市局視頻會議室召開第一次“清網行動”調度會,並對第二小組進行表彰獎勵,要所有行動小組的人都參加。
市局“清網行動”調度會對第二小組表彰得如此隆重迅速出乎所有人意料。百元大鈔,整整十二紮摞在鋪著紅綢子的托盤裏分外搶眼。因為抓逃是刑警的主業,前四個小組都是刑警大隊的,所以一貫張揚的刑警大隊長王老炮也跟著咋咋呼呼,見了我喜笑顏開說:“李大隊,等著聽你好消息啊,你們交警就你這一組,可能見成果要慢一點兒,我這兒四個組呢,理應先開花結果,先開花結果。”我心裏罵了一句小人得誌,便在第一排中間位置先坐下來。王大隊又忙活一會兒,見領導們快上台了,才坐到我身邊空位上。
在公安局,交警隊和刑警隊的關係一直很微妙。交警是國家行政建製裏標準的二級局,隊伍大,麵上活兒多,市領導關注度高,在市委組織部那裏,一直排在首位。而刑警是這幾年才升格起來的,有的地方還沒提格,但在公安局內部,由於破案一直是主業,特別是命案攻堅,全仰仗刑警衝鋒陷陣了,有些時候,刑警又排在交警前麵,所以開會時我和王大隊的桌牌總是一二一二地上下浮動,心裏就不自覺地較起勁兒來。今天也一樣,說是王大隊坐我身邊,可左右瞅瞅,刑警大隊的桌牌是在正中間,我其實是坐在王大隊身邊,這讓我更加不爽。好在二組組長、刑偵大隊張教導員還保持著低眉順眼的低調姿態。一會兒我才明白真相了,原來這家夥知道自己要被隆重表彰了,低調姿態竟是極力壓抑著裝出來的,等政委宣布完表彰決定,他領著一班人馬上台披紅領錢時,終於原形畢露了,那張大嘴咧得快到耳根子了。更氣人的是,當他從局長手中接過托盤,竟在台上就一人兩遝把錢分了,最後剩下兩遝自己不客氣地揣在懷裏,還炫耀地拍了拍。二組的副組長,我好兄弟,麗雅的丈夫徐大偉還一手一萬塊錢舉著向台下揮舞了一番,看得台下各追逃小組成員滿眼羨慕忌妒恨。一人兩萬塊,乖乖,半年多的工資了。
“好!命案逃犯抓回一個獎十萬,一般逃犯抓回一個獎兩萬,我就是要讓大家看到局領導的堅定意誌和決心!”
好個屁!我心裏罵了一句,局長下麵說了些啥我根本沒聽進去。我有些後悔當初怎麼沒再耍點兒渾,把大偉也要過來。據說抓這個命案逃犯,大偉是主要功臣,我知道這小子搞案子有能耐。我要是把他要過來,今天受表彰的肯定就不是他刑警負責的第二組了,或許一個受表彰的也沒有,那局長一定會在台上跳著腳大罵一通。不過轉念一想,大偉是一名普通民警,現在是追逃小組的副組長,要是這麼表現下去,等“清網”結束,立個三等功沒問題,要是趕上點兒備不住再弄個二等功,瞅局長這架勢,沒準兒給封個一官半職的也有可能。這樣我似乎該替我這個傻弟兄高興才是,否則就大偉為人那死性勁兒,要提起來幾乎不可能。“清網”好,看來“清網”不光是停我職奪我權,“清網”還給大偉這樣死心眼兒的人才提供了一次機會,一個很難遇到的展示自己的舞台。
王大隊終於忍無可忍碰了我一下,我才聽到台上局長在叫我。
“李焱大隊長,你先說說吧!”工作人員把話筒遞給我。我意識到,已經進入追逃情況調度程序了,可無論按排序還是按今天座次都該刑警隊先彙報,看來局長真想給我穿小鞋呢。我接過話筒站起來,站起來時我感到麗雅那雙關切的目光正焦躁不安地盯著我的後腦勺,那關切程度勝過方才瞅台上的大偉。
我先從自己這幾天做的工作開始談起,確定了怎樣的追逃思路,然後分別談了小組每個人的工作情況,無中生有地說王凱和李氓下沈陽,麗雅和張曉剛上長春,排除了幾個看似有價值的線索,最後談了彥雨燕克服疲勞,頑強奮戰,連續工作一晝夜,網上追蹤到一條極其有價值的線索等。
“這個有價值的線索能不能確保抓到人,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明確的時間?”台上,局長對我的彙報還算滿意,最起碼在他聽來我第五小組的工作還是熱火朝天蓬蓬勃勃地開展起來了。這個時候,從公安部到省廳再到下麵最基層的領導,最怕的是艮——所謂的警令不暢,任你上麵急得跺腳蹦高霹靂閃電打雷,下麵連點兒潮乎氣也沒有。現在雖然局長他們也急於看到成果,但隻要動起來了,就是可以接受的。我一個在基層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老警棍,這點兒事早摸得透透的,麗雅大可不必為我擔心。
“什麼時間能把人給我抓到位?”局長又重複了一遍。
“局長,關於這條線索我們暫時保密,具體時間我現在還不敢吹,不過我想會很快。我和我們小組的參戰隊員有決心有信心,爭取下次站在台上領錢戴紅花的是第五小組,還希望局長能親自參加,把獎金交到我手上。”我提高了聲音。
局長喊了一聲“好”!台下台上掌聲一片。
對付局長這個老狐狸,我不連吹帶咋呼,還不早讓他給我收拾了?有時候他還是喜歡煽乎一點兒,我要是四平八穩那樣的,早讓他給扒拉一邊去了,還敢跟他頂牛?不過局長這老警棍招兒夠損的,開調度會,每個小組彙報忙活啥了就行了,還拿那麼多錢引逗著你。
“就是啊,這次你總算蒙過去了,我擔心再過十天你怎麼吹。”麗雅開著車皺起眉頭,說,“我理解,你打心裏不想抓宋祥,這幾年王蓮花上訪傷透了你的心,可眼下‘6·11’這案子不是幫王蓮花,最直接的是幫我們自己啊!”
麗雅還是懂我的。我心中感歎,其他幾人可能想不到我猶猶豫豫為什麼想先啃“10·27”案,而麗雅總能看透我內心最隱秘的角落,甚至是從不敢示人的那一塊。這或許是她多年來一直無法把我從心裏抹去的原因吧。
我說:“其實我跟局長彙報時是按著你們的思路先拿下‘6·11’案說的,你可能沒聽出來。”
麗雅終於長籲一口氣。
六
星期天,麗雅和王凱、李氓、張曉剛四人去了雙遼。本來我是想讓麗雅留下的,我想大偉剛剛歸來,讓他們好好團聚一下。王凱是第五組的副組長,他帶隊去我一百個放心。可麗雅說,調查了解情況,女的有時更有優勢,並且今早上大偉又南下了。
送走麗雅王凱他們,我到四樓小會議室問雨燕幾個情況。雨燕果然是網絡高手,正專注在內外網上篩選著信息,需要排查核實或者順藤摸瓜的有幾十條。搞案子,就怕沒線索,隻要有了線索,哪怕最後被查否了,也能使參戰人員信心倍增,幹勁十足。而隨著一條條線索被查否,偵查員們往往就一步步逼近了案件真相,最終將犯罪嫌疑人撈出來。麗雅他們這次外出的線索,就來自雨燕從內網上搜集到的一條重要信息。沒容我繼續想下去,手機就響了。笑怡軟弱無力的抽泣聲讓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趕回家的路上,我的心砰砰亂跳。難道她遇到了什麼天大的事?
我沒按門鈴,打開房門,屋裏靜悄悄沒一點兒聲息,一種不祥之感迅速籠罩了全身,我後悔沒讓教導員和雨燕跟來了。
客廳裏空無一人,臥室的門緊關著,兒子的房間門半開,我悄悄地推門進去,仍然空無一人。兒子昨天放學就去了奶奶家,讓奶奶補習功課去了。這時候突然隱約從書房傳出笑怡淒淒的哭聲。我心頭一緊,推門衝進去。
書房地板擦得鋥亮,笑怡坐在靠門邊的牆角抽泣。我急忙蹲下,問笑怡這是怎麼了。笑怡一頭撲到我懷裏,說:“嚇死我了,你拿回來這破玩意兒幹啥!”
我被笑怡撲了個腚蹾,坐在地上才發現,昨晚拿回來看的幾本卷宗散扔在地板上。難道笑怡讓這三本卷宗嚇到了?我略一沉思,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說:“閑得沒事兒你翻我卷宗幹什麼,你以為是欣賞風光圖片明星豔照啊?”
“你混蛋,你嚇死我了!”笑怡揮起拳頭,捶打著我胸膛。
我拍拍她的後背,說:“好了好了,就幾幅屍體照片,沒什麼可怕的。我還以為你被歹徒綁架了呢!就這點兒出息,小心傳出去讓你的學生笑話你。”
正說著,教導員打來電話,問:“嫂子沒事吧?雨燕和吳主任還都擔心著呢。”
我說:“沒事,家裏一點兒小事,謝謝你們惦記。”
笑怡終於慢慢緩過來,說:“你趕緊把這幾本破卷宗拿走,再不許拿家裏來。我得告訴我的學生,千萬別考警校當什麼警察。”
“別,千萬別,要是這樣我們警察隊伍可就後繼乏人了,老百姓,也包括你,靠誰來保護?”我收起卷宗放到包裏。
笑怡多少是有點兒潔癖的。沒想到我的一點兒疏忽竟給她帶來這麼大刺激,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笑怡說:“你警察隊伍乏不乏人不是我考慮的,你現在趕緊把這破卷宗拿走,別放家裏,我瞅著就惡心。”笑怡說完竟真的跑到衛生間嘔吐起來。
我終於意識到問題嚴重了。其實我搞案子有個習慣,也可以稱為我的獨門秘笈。老警察特別是老刑警每個人可能都有自己行之有效的一套。這是我當年在派出所和打黑專案組時偶爾發現然後培養起來的,那就是看卷。在夜深人靜時看著卷宗照片,在頭腦中重新構建起犯罪現場,時間一久,現場就活了,犯罪嫌疑人先幹了什麼,後幹了什麼,怎麼作的案,怎麼逃離的,我看得一清二楚。有時候我是一個冷峻的旁觀者,有時候我好像是犯罪分子的同夥,有時候自己仿佛就是窮凶極惡的犯罪嫌疑人。我的這種在場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後來查閱了大量心理學書籍,才明白這種感覺其實是建立在卷宗各種信息輸入的基礎上。最為神奇的一次是我在派出所當所長時轄區內那起入室搶劫殺人案。由於我全程參與了現場勘查,拿著從刑警隊複印回來的卷宗,看著刑警學院專家根據兩枚腳印對犯罪嫌疑人體貌特征的描述,我的在場感一次比一次強烈,最後在那個神秘沉寂的午夜,我竟看到那個朦朧的身影殺了女主人洗劫完錢財後,在出門時突然回了一下頭,在他回頭的一刹那,我竟看到了那張蒼白的滿是汗水的臉,很清晰。兩天後,在這個住宅區大麵積走訪排查時,我敲開一家房門,在門後,我又看到了這張蒼白的臉。
案子順利破了,我暗自欣喜又困惑不已,但我沒對任何人說起過。訊問犯罪嫌疑人時,我沒有做任何誘導,隻是讓他敘述作案經過,不許落下任何細節。第二遍複述時,犯罪嫌疑人補充說在他離開時突然聽到身後有動靜,以為被害人又活過來了,回頭瞅了一眼,確信女主人已死才離開。他真的回頭了!他真的回頭了!如果說看清了犯罪嫌疑人的臉是建立在刑警學院教授分析的基礎上,那麼這個回頭的細節怎麼解釋?難道我的第六感和犯罪嫌疑人建立了聯係,感知到了犯罪嫌疑人內心的驚恐?
第六感,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解釋。
所以,我一直強調弟兄們先看卷,反複看卷,也是想在熟悉案情的同時,能不能激發出他們的第六感。
笑怡嘔吐完從衛生間出來,又驚懼地看一眼我手裏的包,好像包裏藏著無數個惡魔。原來還想打打馬虎眼,夜深人靜時激發出我的第六感,現在恐怕不行了。我說:“你別害怕,我這就把卷宗送回去。連帶包,包我也不拿了。”
然而,這件事並沒有就此結束。
這天晚上,我和笑怡親熱時,她突然用力一把推開我,翻身坐起大口喘著氣。我吃驚不小,問:“你怎麼了?”
笑怡閉著眼痛苦地搖搖頭,兩行淚流下臉頰。後來,笑怡雖然強忍著和我親熱完,可還是到衛生間吐了個翻江倒海。
一連幾天,笑怡的情緒都懨懨的提不起來,每當要親熱時,她就會嘔吐不止,有時我真懷疑她得了什麼怪病。她堅稱是看案卷受了刺激,說當時越害怕越想看,越看越害怕。我就後悔當初怎麼那麼粗心沒把案卷收起來。笑怡就又問:“麗雅和雨燕她們也看這卷嗎?她們還真行啊,了不起!”
我便有些不屑,說:“這算什麼啊,比這血腥的現場她們都勘查過。雨燕年輕,可能經曆的還少點兒,麗雅什麼場麵沒見過,哪像你意誌這麼薄弱,心理這麼脆弱,給我當老婆真不夠格。”說完我便意識到失言,想補救已來不及。笑怡狠狠地捶我一拳翻過身去,說:“不夠格你就換,明天就去離婚,誰不去是王八蛋!”
我怕再把笑怡弄崩潰了,急忙閉嘴。
早上起來,笑怡一臉嚴肅地說:“今天去離婚。”
我看出來她是有意繃著,耍賴說:“就你?離了婚誰稀罕你。就我吧,權當扶貧救濟困難戶了。”
“那你是王八蛋!”
“是,我是王八蛋!”我重複著。
笑怡終於繃不住,“撲哧”一下樂了。
我趁機說:“要不你看看心理醫生吧,你不能總讓我當和尚吧!”
笑怡說:“看什麼心理醫生,這事我可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再調整一段時間吧。告訴你別生氣啊,我看到你就想起那血淋淋的屍體,特別是親熱的時候。”
啊!我心裏咯噔一下,不知笑怡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聯想,我一霎時感到她很陌生很奇怪,看來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精神問題。我想了想說:“那我們最好分開一段吧!”
笑怡伸出白嫩的手臂橫在我胸前,手摩挲著我的臉,說:“也行,聽你的,可我晚上要是害怕怎麼辦?”
“讓兒子過來陪你!”
吃完早飯上班前,我叫過兒子拍著他的小腦瓜子交代說:“兒子,爸爸這幾天忙,要住在單位,你長大了,要保護好媽媽!”
兒子很堅決很勇敢地點點頭。
七
麗雅和王凱他們回來了,所有線索都查否了,他倆有些沮喪。李氓和張曉剛卻還信心十足,他倆從警後一直在事故科工作,接觸其他案件少,思路就窄一些,這次跟著麗雅和王凱算是開了眼界。特別是雨燕坐在屋裏電腦一敲就篩選出來那麼多有價值的信息,讓原來認為毫無工作可做的一個死案,立刻就活了起來。
夜深了。我慢慢翻看著“6·11”案的卷宗,梳理著思路。戶口抄件上的照片有些模糊,駕駛證上,瘦瘦的一個中年男人,沒什麼特點,眼神很平靜,整個表情稍微透露出一絲自卑。通過這點兒自卑,我感到了他的敏感和細致,這可能是他一跑七八年的主要原因吧。這樣的一個相貌和眼神,隻配犯過失罪。我敢肯定他的逃跑一定是為了逃避經濟賠償。我又翻開宋祥的口供,當時是王蓮花那個村的村民把宋祥交給警察的,辦案人員在醫院給他簡單做了個筆錄。宋祥對肇事過程說得很簡單,卻兩次強調村民如何暴打他。最終,我的目光還是落在看了多次的一句話上,“一家三口人,有一個女兒,正在上中學。”辦案民警大概認為不過是一起交通肇事,沒再深入問下去。是的,就常識而言,誰也料不到後來宋祥會逃逸,而這句話會幾次三番成為追逃人員最有價值的一個線索。根據麗雅他們這次查證的情況,宋祥女兒叫宋曉紅,在雙遼三中初中畢業後,下落不明。既然他們的戶口不在一起,那麼很可能是宋曉紅上學時遷出的,由於當時戶籍管理不像現在這樣嚴格,宋曉紅遷出的詳細情況都沒有記錄。我又把目光轉到宋祥的口供上,“正在上中學”,那麼從時間上推斷,事故發生時宋曉紅已經初中畢業,這個中學應指高中了。沒有在雙遼查到宋曉紅上高中的記載,難道宋祥把女兒送到外地更好的學校讀高中?以宋祥的經濟能力,可能性不大,那麼為什麼查不到宋曉紅?怎樣才能查到宋曉紅?我看到麗雅他們從教育部門複印回來的學籍檔案,心頭豁然一亮。
我又喝下一大口茶,緩緩打開了“10·27”案卷宗。
八
“10·27”案發生在十年前一個深秋的晚上。林長江和夏秋葉住在村子邊緣,省道103線從家門前穿過。這天晚上林長江兩口子去村裏找幾個好友明天幫著拉水稻,快下雪了,必須趕在下雪前把水稻拉到打穀場。與哥兒幾個閑嘮時間長了些,回來時很晚了。在農村,夜晚十點鍾早已家家熄燈一片漆黑了,可林長江家的燈還亮著,他們那對雙胞胎女兒可能還在燈下寫著作業。也許夏秋葉在快步趕回家時還埋怨過丈夫,胡侃到這麼晚。反正她是搶在前麵過的公路,然後就感覺身後一道刺目的燈光閃過,一陣急刹車的銳利尖叫,一聲沉悶的鈍響。夏秋葉再回頭,丈夫已摔在血泊中,他是被撞飛後又摔下來的,滿臉是血,嘴裏耳朵裏還在冒血。夏秋葉呆了一會兒,便呼天搶地地衝過去不斷呼喚血泊中的丈夫,她的哭喊隻招來了自己的兩個女兒和最近的鄰居老田頭兒老兩口。
肇事司機跑過來,試了一下,說還有氣,叫救護車!老田頭兒說這地方城裏救護車來得兩個小時,你的車還能開嗎?肇事司機說能開,但到時候交警來了你得給作個證,我是為先救人!肇事司機說著把車倒過來,老田頭兒看清是輛灰色捷達。夏秋葉把嚇傻的小姐妹倆委托給田老頭兒老兩口,和肇事司機費力地把丈夫抬上後座。臨走,老田頭兒順口問了一句,肇事司機說他叫葛玉強。
捷達車掉頭向著柳城方向疾駛,燈光像一道利劍劈開濃重的夜幕。我的思緒終於擠進了車裏,我看到了夜幕下飛過幾隻大鳥,也回頭看清了後座上夏秋葉緊緊抱著丈夫流血的頭顱在哭泣,還聽清了哭泣聲中她喃喃的哀求。哀求葛玉強開得再快一點兒。葛玉強也不時焦急地回頭望,我甚至看清了他眼神中有一道明亮的光,我不知道他喝酒沒有,但我隱約聞到了一股酒氣。車向前飛駛,我的思緒不隻停留在副駕駛的位置,而是漸漸和葛玉強融合在一起——
其實,我一開始是不想殺人的,我隻想一門心思快點兒趕到醫院,快點兒把人救過來,賠點兒醫藥費我不怕,雖然我的車沒保險,可出獄這幾年我還是掙了一些錢的。隻要人不死,隻要不再進監獄就行。監獄,那真他媽不是人待的地方,那不是監獄,那是地獄!要是不喝酒就好了,喝上酒,人的膽子就特別大。後座的小娘們兒哭得真鬧心,我知道你急,可我比你更急,你男人死了我又要去蹲監獄,我能不急嗎?什麼?你嘟囔什麼?你男人不行了?
我渾身一激靈,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我一腳悶死刹車,跳下來又打開後車門,女人懷裏的男人真不喘氣了!天啊,我這是什麼命?我真的還得回到監獄蹲著去?老天爺,你不公啊!我點上一支煙蹲在路邊猛抽,等一支煙抽完,我這個要命的決心也下了:幹脆把這個女人也做了!借著車燈的餘光和月光,我看到女人坐在後座上抱著她的死男人一動不動,可能是一時嚇傻了。深更半夜的,這麼長時間沒過一輛車,可在這大路上我還是不敢動手的。
我扔掉煙頭,用腳碾碎,上車往前開了一會兒,便拐上一條田間小道。後座的女人還是傻傻地坐在那兒,沒什麼反應。我選了個地方,停下車,打開後車門。這個叫秋葉的女人連看都沒看我一眼。這讓我有些惱火。我雙手突然用力卡住女人的脖子,還好,悲傷中的女人比我想的要好對付。她沒有反抗,隻是雙手揮舞幾下,就麵條一樣堆在了她男人身上。我說我對不起你們兩口子了,覺著冤就上閻王爺那兒告我吧。我想把車在這兒點了,我把油箱蓋都打開了,想想這黑燈瞎火的突然燒起來一團火,不是正給警察報信嗎?最好是把他倆埋在這兒,雖然有些冷了,可地上才凍了薄薄一層,用手也能扒動,放到地壟溝裏,左右一平,上麵再蓋上苞米秸。打定主意,我抱起女人往地裏走。都說人死了很沉,可沒想到這麼沉,我一手托著女人的後背,一手抄著女人的大腿,臉和女人的臉貼得很近。月光下,我突然覺得這個女人還很漂亮很年輕,屁股很柔軟,胸也很柔軟,身上還散發著溫熱。我有很長時間沒碰女人的身子了,這個女人還這麼漂亮,埋了太可惜。這麼想著,就把她就近放到一堆苞米秸上,我慢慢一層一層地扒下了女人的褲子。女人的身子很軟和也很熱乎,盡管她已經死了,可我還是覺得很盡興。其實女人並沒有死,就在我趴在她身上忙活時,女人突然出了一口氣,又嚎叫了一聲,原來她又緩過來了。我又緊緊卡住了她的脖子,過了好一會兒,當我在她身體裏發泄完,她也終於不再喘氣了。
站起來時,我知道已經沒有勁兒再埋她了,更沒有力氣把她男人抱過來一起埋了。我隻好把她放平在地壟溝裏,把褲子又一層一層給她穿上,然後蓋上厚厚的苞米秸。走回車邊時,我知道自己方才的想法多麼蠢,開著這輛車是跑不了的,昨晚那個老頭兒肯定是記住車號了。隻要天一亮,警察會把大小路口封個嚴嚴實實。我開上車順小路繼續往前走了一段,眼前突然一片鋥亮,原來是一個水庫。天無絕人之路,我下車先掰下前後牌照扔進水庫裏,然後上車,掛上三擋用力轟了一腳油門,在車衝進水庫前我側身跳了出來。捷達車拉著這個死男人在水麵上左右搖蕩了一會兒,慢慢沉進水底不見了。這時候我有些後悔,不把女人放地裏好了,讓她一起沉到水底,說不定會更安全更保險一些。
此地不能久留,我必須馬上離開,我得先跑回家,我家離這兒遠,警察暫時應該不會懷疑到我……
我又看到一個朦朧的身影在白茫茫的水庫邊一閃,不見了。每次到這裏,我的思緒就與葛玉強再也融合不起來了。我抬起頭,見牆上的石英鍾已指向三點。
我知道我看不見葛玉強的行蹤是我掌握的信息不夠。我敢肯定,這個葛玉強名字也是假的,這些年,我們把名字叫葛玉強(祥)的人查了個遍,先是附近縣市,然後本省,然後外省,最後甚至擴展到全國,全部一一排除掉。一個假名字牽著我們兜了個大圈子,浪費了我們大量警力。但是沒辦法,搞案子往往就是這樣。案發後,我剛調任交警的副大隊。王老炮那時是刑警的副大隊,開始他們說什麼也不肯接,說光是人員失蹤立不了刑事案件,人員失蹤的案件多了去了,說不定哪天又突然冒出來了,立刑事案件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說不定是拉省城治去了,遇上什麼意外的事就沒聯係。總之,如果像你李副大隊長推算的那樣,殺人拋屍滅跡,必須有充分的證據。
當時,夏秋菊快要瘋掉了,領著一對哭哭啼啼的小姐妹見了警察就磕頭作揖,嘴裏嘟囔著求求你們快一點兒,快一點兒吧!
大概親人之間都有心靈感應,夏秋菊可能有了不祥的預感。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心裏罵著王老炮,老百姓養你個白眼狼。咱警察是啥,咱警察是狗,是給老百姓看家護院的狗,狗得對主人忠誠,你連狗都不如,還當什麼人!我揮一下手,十幾個弟兄帶著這個村子裏的鄉親,順公路兩側向柳城方向搜索。
當天下午,就有村民報告在通往柴湖水庫岔路邊的苞米秸堆中發現一具女屍。夏秋菊見了,當即昏死過去。
王老炮,這回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進一步屍檢,夏秋葉死前還遭到性侵。王老炮拿著屍檢報告,說犯罪嫌疑人凶殘、膽大、心細、冷靜,極有可能有犯罪前科,可能沒有老婆,經濟條件較好,住在農村的可能性不大,可能住在城鄉接合部。
王老炮又根據犯罪現場和犯罪手段,逐條解釋了為什麼如此刻畫犯罪嫌疑人的理由。我心裏還是服氣的,畢竟是一老警察了,經驗蠻豐富的。我說:“王老炮這薑還是老的辣,牛皮還是刑警吹得圓,恭喜你破了案又能立個功,我們就撤了!但是提取的檢材可保管好了!”
以前王老炮因為弄丟了檢材挨過處分。我以為揭他這個短,這炮筒子脾氣肯定跳腳跟我幹,我好趁機帶著兄弟們開溜,這爛攤子就讓他們刑警收吧,這回刑事案件鎖定了,我們交警可不陪你們玩兒了。誰知王老炮這個老滑頭愣沒上當,眨巴幾下小眼睛,嘿嘿笑著說:“兄弟,老哥求你了,這案子咱一起接,一起搞,那個車不是還沒找著呢嗎?還有林長江。查車還是你們交警在行,沒有你們交警,我這牛皮肯定吹不成了。檢材你放心,精斑精液全凍上了。”
現任局長十年前還是常務副局長,主管刑偵,急忙給一把手打電話請示,就把我們黏在了這個案子上,讓我們發揮優勢,重點查車。可我們的優勢一點兒也沒發揮出來,直到第二年春天,柴湖水庫撒網打河魚時,才把捷達車和沒人形的林長江撈上來。
這時候我們就更撤不下去了。大概是夏秋菊見我麵善,來上訪從不找別人,盯著我死纏爛打。有幾次,我有意往刑事案件上引,說這是刑警的活兒,既然已定刑事案件了,就不該找我了。誰知夏秋菊一句話沒把我氣死,她說刑警王隊長說的,這案子他們專管破案,你專管接待上訪,你不管誰管,把我支來支去你們想幹啥?原來這個王老炮搶先一步把我給賣了。局長也說:“什麼刑警交警,都是公安局的活兒,這個案子不破,你們兩家就給我相互配合著搞。”
這一搞,就是十年,我們在這個案子上黏了整整十年,人生有幾個十年啊?開始時,我還信心十足,提醒王老炮,葛玉強既然是假名,那就查姓葛的這個年齡段的,特別是蹲過監獄的。王老炮也給我出主意,查這樣的車該去二手車市場啊,從發動機號、大架號入手啊!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王老炮那邊把監獄放出來的葛姓人員查了個底兒掉,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我這邊線索開始好得不得了,順著發動機號、大架號查出的車輛信息,一路追到省城的二手車市場,很快揪出了叫高小明的車主。高小明說他這車賣了好幾個月了,買車的人他不認識,就在這市場上賣的,三萬塊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車,兩人簽個協議,也沒辦過戶。一打聽,這賣二手車過戶的還真不多,特別是快要淘汰的捷達。說著他竟真找到了那份協議。葛玉強,還有身份證號,可一看就知道是瞎編的,按這個號碼,人得八十歲了。果然,高小明說看他說得挺順溜,就沒看身份證。
沒過戶就好辦。我拉開了問高小明要人的架勢。可連續過來纏磨了七八天,高小明天天讓我逼得哭天抹淚。我終於相信他的話不虛,話鋒一轉,開始向他要賠償,沒過戶,就證明車還是他的,撞死人的賠償他先拿出來吧。既然我叼著點兒小理兒就不會放過他。先弄出點兒錢,把夏秋菊這個農村娘們兒安撫住,我也算交差了,至於案子,讓王老炮慢慢破去吧。我顯然低估了省城人捍衛自己經濟利益的能力。一聽說打官司,高小明就來了尿,很快找來個律師,律師說這種情況應該先刑事後民事,賠償的事得你們抓到肇事司機再說。我想別聽你律師瞎嚷嚷,誰給你錢你的嘴就歪誰那邊,律師是挺見錢眼開的職業了,人們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律師都是推磨那夥的。回到柳城還不是我們說了算?可柳城的法官竟和律師一個鼻孔出氣,說先刑後民是規則,不能壞了規則。林長江的死亡賠償必須抓到肇事者後我們一起解決。我直犯嘀咕,法官怎麼也成了給高小明推磨的?
夏秋菊呢,聽說賠錢的主有了,可這錢得抓著肇事司機才能給,鬧騰得更歡實了。
這就是一言難盡的“10·27”案啊!
九
天快亮時,我才和衣躺床上迷糊了一小會兒,然後就聽到有人開門進來。為了工作便利,我這屋的鑰匙第五小組人手一把。我知道,進來的人是麗雅,我感覺到了她的氣息。
她在我床邊站了一會兒,深情的目光落到我臉上,讓我沉浸在一片柔軟中。然後她把我胡亂搭在身上的毯子輕輕抻開重新給我蓋好,又脫下我的鞋,雙手慢慢扳著把我的腳塞進毯子裏,出去了。
再次醒來,已是上午九點,麗雅正好推門進來,把一碗方便麵端過來,麵裏還臥著兩個雞蛋。“估摸你快醒了,吃吧,用電熱杯煮的,雞蛋我從家帶的。跟你彙報一下,我剛才替你發布了一道命令。”麗雅笑著說,經過一夜休整,麗雅又容光煥發起來。
我爬起來,大口吃著麵,瞅著麗雅問:“你發布什麼令了?”
“後勤保障啊。你們的食堂隻供中午飯,咱們加個班什麼的不能總方便麵吧。”沒待麗雅說完,辦公室吳主任就領著幾個人,搬來幾件簡單的炊具和食品。
“行,這樣才像個過日子的樣子。”我讚許道。
吳主任說:“還是麗雅姐想得周到,都怨我,疏忽了。”
來到小會議室,王凱、雨燕四個人已齊了,每個人都忙亂地翻看著手中的材料,似乎確定不了下一步的方向。這些是雨燕整理出來的信息,有內網的,也有外網上的。提到內網,我又突然捕捉到睡前腦海飄過的一個想法,關於“10·27”案的,與破案無關,與“清網”有關。我急忙調出局長的電話號,撥過去。
“局長,夏秋葉的這個‘10·27’案跟‘清網’也沾不上邊兒啊!根本就沒上網,還清什麼網啊!”我有了被愚弄的感覺,再聰明的人有時也一根筋兒,光想著破案抓人,就沒想到連真正的犯罪嫌疑人都沒確定,拿誰去上網通緝?沒上網,你還清什麼網,把這指標壓給我不是扯淡嗎?逗我玩啊,還真就把我逗了,這行動開展都二十多天了,我才醒過勁兒來。
“嗬嗬!”手機裏果然傳來局長的笑聲,“李大隊長,那你是嫌指標少了,這個不算‘清網’指標,我再給你加點兒?”
“不不,我還是破我們交警的吧!”我急忙推辭。
“說句心裏話,你要我也不給你加了!”局長竟然少有地歎了口氣,“李焱,我跟你說句實話吧,在你心裏,‘10·27’案是不是比其他那些占‘清網’指標的更重要?反正在我心裏是。一個案子十年了,遲遲不能破,連嫌疑人都還沒確定,我們這些幹警察的,誰心裏不是沉甸甸的?盡管不占‘清網’指標,但在這次‘清網行動’中,局班子是把它作為一號案件來對待的。之所以沒給王大隊而給了你,是我們認為你有全局觀念,和被害人親屬建立了良好關係,更適合接這個案子。今天透露給你個秘密,不是抓一個‘清網’指標的命案逃犯重獎十萬麼,這個案子,隻要你把嫌疑人弄回來,我給你二十萬,還有你小組的人全部重獎重用。你記住了,我之所以容忍你和我吹胡子瞪眼拍桌子,是覺得能擔當大任的人可以耍點兒小脾氣。我們這些人警察當久了,心有時候就麻木了,什麼責任啊擔當啊,伸張正義啊,好像都是大話空話套話了。其實不然,不管你意識到沒有,我們每一項工作每做一件事都和老百姓息息相關呢。‘清網’其實也在清我們的‘心網’啊!所以我相信,就是不給你獎金,不算什麼指標,就憑你李焱的責任心、良心,你也一定能盡心盡力去辦好‘10·27’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