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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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輝

八十二歲的老漢竇建德,土埋到下巴頦兒了,竟然被選成了村長,成了兩千多村民的帶路人。

選舉這天,竇建德填完自己的選票,就哈欠連天地趴在了桌子上。選舉結果出來時,他正睡得昏天黑地,旁邊的人好歹把他晃醒:“喂,老竇,快醒醒,天上掉元寶,村長的大帽兒扣你頭上啦!”鎮裏的唐副書記也敲起了話筒,招呼竇建德上主席台。

竇建德睡意蒙矓,好不容易聽明白意思,老臉騰地紅了,恨不能鑽桌子底下藏起來。他結結巴巴地說:“不耍笑不耍笑……”說罷抓起煙袋往屋子外跑去。

跑出村部大院,竇建德還是感覺怪丟人。大草甸子村黨員群眾一個樣,老是把選舉當成戲耍,選出些稀奇古怪的人出一頓洋相尋開心。九年裏三回選舉,村裏的癡子啞巴聾子癱子二流子都上過榜了,有的得十票八票,有的得三票五票,有的僅得一票,名字掛在村部屋山牆的大紅榜上,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竇建德拖著老腿往家裏走,越走腿腳越沉重。回想當年,他二十七歲幹上大隊長,大草甸子村這一畝三分地,他咳嗽一聲就亂晃蕩。現在要還是人民公社,印把子說不定還在他手上,誰敢這樣埋汰他?最傷人的是鎮裏的唐副書記,也跟著普通黨員們瞎起哄,取笑他竇建德不算,同時也把選舉會戲耍了。他沒法掏出心來亮亮,若掏得出來,恐怕唐副書記得把他敬到頭頂上去。村子裏把選舉當正經事的,弄不好就他竇建德一個人呢。

回到家裏,竇建德躺在鋪蓋卷上歇歇腰,歇一會兒要去挑水給銀福家澆大白菜。竇建德兩個兒子,竇銀福是老二,老大叫竇金福。兩個兒子成家立業後,給建德老兩口起出兩間土坯屋,抬錢抬糧供他們生活,老兩口輪流給兩個兒子家幹活。

老婆子跟進屋來,眼珠亮亮的,嘴唇咕湧咕湧的,顯見是想打聽選舉的事。竇建德趕緊閉上眼睛,假裝睡過去。老婆子做了幾年大隊長老婆,掙下個“老婆王”的美名,啥個事情也想知道,啥個事情也想插嘴,啥個事情也想作主。竇建德下台四十多年了,大隊長那碼事已基本丟到腦後,老婆子沒有,逢到什麼事情,“老婆王”的老麵目就露出來了,結果往往是碰了南牆碰北牆,氣得竇建德想掄拳頭。

這回竇建德想錯了。老婆子一巴掌扇在他的腳板上,氣哼哼地說:“就知道挺屍,讓銀福家停了你的口糧就好受了!”竇建德翻過身去,臉朝牆繼續裝睡。老婆子的嗓門兒大了些,“跟你說,你那大兒子來借錢了,借五十塊錢!”

竇建德躺不住了,一骨碌爬起來,一時說不出話,對著老婆喘粗氣。他知道大兒子竇金福不是來借錢,是向老子討錢,討拉票人送來的那五十塊錢。這兩個熊孩子咋就這點兒出息呢?他們一年給老子六百斤糧,一家三百斤;一月給五塊錢,一家兩塊五。錢糧供上了,老兩口的活計也得跟上,有事必須請假。做娘的氣惱得不行,跳著腳跟兒子兒媳婦們爭執。竇建德跟兒子兒媳婦們商量,錢糧的事兒依他們,隻是這住宿的地場,他覺得這樣安排不合適。村裏完成任務的老年人,都去村外頭起出小屋另立新家了,這不假,可他竇建德是個實打實的老幹部哩,住進巴掌大的小屋子,他的老臉沒地兒擱呢!兒子兒媳婦們不鬆口。竇建德說:“南屋住不開,俺住廈屋行不?廈屋也住不開,俺進圈跟豬做伴,這該行了吧?”金福銀福的臉紅了紅,沒說出什麼來。兩個媳婦不答應了,她們聽出公公的話不是好話。金福媳婦說:“爹,要住你去銀福家住吧,俺家養的是老母豬!”竇建德把煙袋使勁兒摔在炕上,讓兒子兒媳婦們滾出去,這就尋地兒起屋,起好立馬搬出去。兒子兒媳婦們馬上照辦,當天就去求了村幹部,地兒批在村西南角的老石坑,第二天就拉石頭拉土把小屋蓋成了。

老婆子看自己的話把竇建德噎住了,急忙爬上炕去給他捶背,嘴裏依然憤憤不平:“都說養兒防老,看看都養了些什麼,防了些什麼呀!”

竇建德好歹說出話來:“哦,金福那個鱉種,他過來怎麼說的?”

“他還能怎麼說?他梗著脖子隻說借錢,借五十塊錢。咱進了五十,他正好借五十,這不明擺著是想獨吞?”

竇建德氣得發昏:“你借給他啦?”

“我借給他?讓我一頓臭罵攆出去了!可攆走了這回,攆不走下回呀。還有銀福兩口子。這五十塊錢咱一準兒是捏不住了!”

竇建德唉聲歎氣。這種事也不是一回了,上兩回的選舉錢,不是也讓兒子們弄走了?

這時,村部大喇叭裏響起哧啦聲,村外頭聽來格外刺耳,接著就傳來唐副書記的喊話,讓竇建德趕緊去村部。唐副書記還想喊一遍,半道上變成了一個村民的粗嗓門:“竇建德同誌,你拉屎拉到哪裏去了?你被選成村長啦,革命的小酒給你倒滿啦,再不過來菜可就涼啦!”

老婆子道:“哎,喇叭裏說啥,你被選成啥了?”

竇建德懶得細說,去院裏挑上水桶,朝竇銀福家的白菜地走去。

竇銀福的白菜地在馬虎溝,打老石坑起步得繞行半個村莊。這半個村莊的外圍,星羅棋布著數十座小土屋,有的是瓦屋頂,有的是雜草苫成,卻一律小門小窗,精致得像火柴盒。竇建德很反感這些火柴盒,寧願多走幾步路,也不從這些火柴盒中間穿過。這算個什麼世道!一把屎一把尿把兒子拉扯大,東跑西顛給娶上媳婦,媳婦一過門,就把老人轟野地裏去了。要擱人民公社那時候,他們敢嗎?扣上紙帽子拖出去遊街批鬥,啥樣的貨色也給他治熊了!想到這層,竇建德的火氣轉向了村幹部。若是時光倒流三四十年,從這些幹部中挑出一件事,也被轟下台去,捉進公安局去了!

滿腹的牢騷憋不住,竇建德就時常去找老人們拉呱,拉呱他的大隊長時代幹部是多麼清廉,多麼無私。老人們感慨萬千,對那個時代充滿了無限的思念和向往。年輕人不吃老家夥們那一套,冷嘲熱諷地予以反駁:“人民公社好,花錢沒有,吃飯有糠!”竇建德對答不上了。當年人心好,卻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如今生活日日提高,世道人心卻高山流水,竇建德搞不明白這是咋回事兒。給年輕人反駁得急眼了,竇建德也吹胡子瞪眼:“當年吃糠咽菜,喂出來的是人;現今紅肉白肉,喂出來的是狼!”

走到馬虎溝,竇建德去水溝裏打上兩半桶水,挑在肩上去澆白菜地。歲數到了,滿桶水挑不大動了,就這兩半桶水,他還覺得很吃力,腰板怎麼也挺不直。走出一段路,竇建德聽背後隱約響起喊叫聲,一回頭,看見五六個人朝這裏跑來。他心裏咯噔一下,八成是老婆子病了!他放下水桶,心撲通撲通跳著,摟著擔子等他們。五六個男人越跑越近,跑在前頭的是他的兩個兒子金福銀福,其餘幾個是本家的侄子們。竇建德摸不著頭腦了,不會是老伴兒的事,不說別的,單說兩個兒子,當娘的病了他們不僅不會過來,反而會躲得遠遠的。

兒子侄子們跑到跟前,二兒子銀福首先發話:“爹,誰讓你澆地的?你看看你這身子骨,還挑得動嗎?”

竇建德瞪了眼,不知這是從何說起。對爹娘,銀福啥時辰說過這樣的軟和話?況且挑水澆大白菜,是銀福兩口子親口通知的呀!

大兒子金福接過話茬兒:“你們不吩咐爹,爹會給你們挑水嗎?爹不知道自己老了,幹不動了,該享幾天福了?”說著搶前幾步,飛腳把兩桶水踢倒,抓過竇建德手裏的擔子死命砸在地上,轉而攙扶竇建德,“爹,咱們回家。往後誰要是再找你幹活,看我不劈了他們!”

竇銀福看看倒在地上的兩隻鐵皮桶,火氣沒壓住,衝著竇金福叫喚:“你裝什麼孝順,昨天爹給誰澆的大白菜?”

侄子們插言:“行了行了,唐書記還急等著呢!對了大爺,貪高興了,天大的喜事還沒說給你呢!咱們老竇家的祖墳冒青煙了,你被選成村長了,往後大草甸子村就是大爺你說了算啦!”

竇建德的眼睛直了,腦子裏雲山霧罩起來:莫非這是真的?不對,怎麼可能是真的呢?說到底自己是個老頭子了,黃土埋到嘴邊了。竇建德就沒好氣地說:“狗雜碎,你們也想拿老子尋開心?”

侄子們嘻嘻笑道:“大爺,你還不相信啊?”

竇金福嘴巴伸到竇建德耳朵邊:“爹,是真的哩!快走吧,唐書記讓我快喊你過去呢!”說著扶著竇建德往回走。竇銀福招呼別人挑上水桶,他攙住竇建德的另一條胳膊,一幹人簇擁著竇建德興衝衝往村裏走去。

竇建德看看藍瓦瓦的天,看看綠一塊黃一塊的田野,再看看身邊興高采烈的子侄們,知道這不是夢,村長的大帽真的落到自己頭上了。竇建德的心裏發起了慌。不是擔心這村長他幹不了,他幹得了,還會幹得大差不離,起碼比上幾任要好一些。他著慌的是自己千好萬好,也不該選成村長,把他這個糟老頭子選成村長是不對的,不正常的。竇建德腦子裏的雲霧攪成了糨糊,腿腳也不聽使喚了,連打了幾個磕絆。竇金福趕忙把他背起來,竇銀福在一旁招呼著“小心,小心”。竇建德的感覺更不對了。他都老得走不動路了,竟然成了村長,像什麼話?不行就辭了吧,請唐書記發話再選一次,起碼選出個年輕些的來。

直到走進村部,竇建德也沒有明確方向,大草甸子村的印把子,他抓還是不抓?

大草甸子村坐落在山窩子裏,四周山連著山,鋸齒一般環繞起來,形成大瓦盆模樣,出村進村必須翻山越嶺。瓦盆底部卻平坦如鏡,村民們的住宅就如同扯了墨線,整齊劃一,高低相同,隻有一幢五層高的樓房,明晃晃地豎立在村中央。山外人或許會以為那是村部,是村領導發號施令的所在。其實不是,那是丁新樂家的私宅。村部也在村落中央,丁新樂的高樓在街東邊,村部大瓦房在街西邊。村部比一般住宅高大得多,隻是跟丁新樂的五層樓沒法比,就像羊羔和駱駝,差一大截。

大街小巷裏站滿了人,仨一堆倆一夥,交頭接耳。竇建德知道他們在談論選舉的事,主要話題八成是他竇建德,是他這個被選成村長的糟老頭子。看到他這個老頭子走過來,人們的目光一齊投向他。竇建德不會走路了,感覺像喝了酒,腳底沒了根,老眼也不知往哪兒看好了,躲躲閃閃,跟偷了人家東西似的。偏偏大家還此起彼落地打招呼,撂給竇建德一些無法回答的話——

“老竇村長啊,往後大草甸子是住高樓還是下地獄,就全看你老的了!”

“老竇村長,往日說過的話可不要丟腦後去哩,咱們這幫人就全靠你照應了!”

村部的大鐵門四敞大開,這裏聚集的人最稠。竇建德一眼就看到了人堆裏的胡文東和徐太喜,就是那兩個花錢買官的人。

胡文東是選舉前的村長,剛剛幹滿兩屆,是村民選出的第二茬幹部。胡文東之前,村裏頭一回選舉時,鎮幹部喊破了嗓子,說這是真正的選舉,放權於民,選張三就是張三,選王二就是王二。村民們竊笑不已,根本就不相信,結果高居榜首者非癡即傻,甚至還有兩個死人進了村委。第二屆選舉村民們不信也得信了,便有人伸出頭來,四處活動著拉票。那時胡文東正在倒騰兔子皮,腦瓜活絡,手頭寬鬆,一家送出了十塊錢,結果滿票當選村長。兩屆村長當下來,胡文東翻蓋了新房,離掉了舊老婆,娶上了新老婆。

今年選舉,獨耳朵徐太喜突然出了頭。徐太喜今年四十二歲,二十歲時跟人打架,讓人咬掉了左耳朵,至今也沒娶上媳婦。他認定隻有幹上村長,才能打翻身仗。徐太喜便四處借錢,能借的不能借的都借到了,又貸了一筆款,一個黨員分了二十元。胡文東以為憑自己六年的根基,江山已經穩固,這次換屆用公款請幾頓酒便萬事大吉了。不想半路上殺出個徐太喜。胡文東氣得牙根疼,隻好去賓館酒樓生造出了一遝飯費,在村文書手裏換成錢,一個黨員三十元分了下去。

胡文東和徐太喜萬沒料到,他們連個委員也沒有撈到。對這兩個破費了錢財的人,竇建德心裏是有愧的,他接了人家五十塊錢,一票也沒給他們。上兩回選舉,竇建德是投了胡文東的,花了人家的手軟,不投良心上過不去。胡文東上台後,第一樁工作就是斂錢,把選舉的損失奪回來。他把西山上那條不中用的水渠承包出去挖了一遍,一下就賺了八千多塊。這就開了頭兒了,春天賣一片荒山,掙一筆;夏天翻蓋村部,又掙一筆;秋天修整街麵街溝,再掙一筆;冬天采伐一片山林,又再掙一筆。這樣一個人,竇建德投他幹啥呢!

至於獨耳朵徐太喜,一聽說他也想幹村長,竇建德直犯惡心。若是投他的票,簡直是糟踐自己!竇建德起初不想接他們的錢,又一想,不接錢就是不讚成,明打明的對頭了。再說胡文東的錢一準兒是村裏出,徐太喜當上幹部後,這點兒錢很快就會撈回去,於是就把錢接下了。可現在,就跟竇建德做了手腳一般,真是八張嘴也說不清了。

村部辦公室裏坐著十幾個人。鎮裏的副書記唐明亮坐在主位,跟他對桌坐著的是丁新樂,其餘人遠遠地坐在另一邊,這些人是新當選的村委成員,歲數跟竇建德不相上下。竇建德走進去的時候,唐副書記正在跟丁新樂說笑。

丁新樂介紹:“唐書記,這就是咱們的新村長!”

唐明亮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麼來,臉色慢慢地陰沉了。

丁新樂站起來:“唐書記,你忙吧,一會兒懶漢大酒店見!”又轉身對竇建德說,“竇老村長,中午由我安排,懶漢大酒店,在座的都去。”

丁新樂離開後,唐副書記對那堆老幹部揚了揚下巴:“我要跟竇村長單獨談談。”

老幹部們忙站起來,捶打著腰走出門去。唐副書記指了指丁新樂剛才坐過的椅子,讓竇建德坐下。“大草甸子我也算熟門熟路了,可你這位老大爺,我好像沒有見過啊?”

竇建德說:“見過,見過好多回了,俺平頭百姓不上眼罷了。”

唐副書記笑笑:“老人家,今年高壽啊?”

“八十二了!”

唐副書記咽下口唾沫,不想再閑聊下去了,他正一正臉色:“老竇,在談正事之前,我想問你一點兒事。目前農村選舉是個什麼情況,你清楚,我比你還清楚,咱就不去談它了。我隻想知道一點,這次拉票,你到底花了多少錢?”

竇建德沒想到唐副書記突然問起這事,好在答案現成,也沒啥見不得人的,爽快地說:“俺沒花錢,一分也沒花!”

唐副書記說:“我剛才說過了,這是題外話,請你如實回答好嗎?”

“唐書記,俺真的一分也沒花呀!這個村長,俺想也沒想過,你吆喝俺過來,俺以為是戲耍,曉得是真的時俺還嚇了一跳哩!”

“好了,打住吧!現在我代表鎮黨委跟你談正事。大草甸子的這次選舉,我們黨委很不滿意!我不能說你們是權迷心竅,或者財迷心竅,但我得說,你們這幾個老大爺蓄謀已久的這次活動,很荒唐,很不光彩!”

竇建德的眼睛睜大了。唐副書記怎麼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訓人呢?竇建德滿腹委屈,接著委屈轉化成了怒火,就是這一刻,竇建德的主意拿定了。他挺了挺腰杆,咳嗽一聲:“唐書記,老少爺們兒看中了俺,俺就要對得起老少爺們兒,大草甸子這副擔子,俺要使勁兒把它挑好!”

唐副書記的手忽地抬起來,眼看就要拍桌子,卻沒有拍,停頓了片刻,他把手緩緩地放下了。大草甸子村的選舉推翻重來,唐明亮知道這很難辦到,他也沒有想著認真去辦。工夫錢財都搭上了,再無緣無故地打退堂鼓,除非有病。而當事人不辭,他唐明亮硬要推翻就驚動大了。對於村民選舉,上級的指示精神主要是穩定。鎮黨委一把手馬書記反複強調:“不管選出一隻雞,選出一頭驢,隻要人心所向,村莊穩定,就是我們的勝利!”

唐明亮經曆過三回換屆選舉了。村村莊莊,莊莊村村,頭一屆無一例外是亂選一氣,第二第三屆是誰花錢誰上榜。唐明亮覺得這不是小事,村幹部是花錢買上的,由他們領導著村民往前走,會走到哪裏去呢?唐明亮就不顧主要領導的指示精神,大會小會上婉轉地提過幾次,馬書記沒有回應。大草甸子的這次選舉,他實在按捺不住了。往屆選舉,不管拉票人品質多惡劣,買賣行為多露骨,但他們的外觀尚過得去,起碼歲數大差不離,六十開外的人沒有被選上的。大草甸子竟齊刷刷全是老家夥,平均七十八歲!麵對這幫老家夥,他是越看越生氣,越想越上火,不是顧慮到選舉第二穩定第一的總方針,他早把他們攆回家躺著去了。

送走唐副書記,竇建德領著新班子回到辦公室,一時大眼瞪小眼,不知該幹什麼。竇建德就摸出煙包子,老人們也紛紛摸出煙袋煙包子,裝煙點煙,屋子裏煙霧繚繞。這時一位老人失聲道:“竇村長,毀了,咱們忘記留唐書記吃飯了!”

竇建德“哦”了一聲:“唐書記八成去鎮裏的懶漢大酒店了,丁新樂讓咱們都去,這怎麼弄?”

老人們七嘴八舌議論起來,一個說:“丁新樂咱們得罪不起的。”另一個說:“就是去吃,咱老腿老腳的,趕上的也是晚飯了。”這話說到了實處,丁新樂的事便不再議了。

老幹部們又找不到話了,抽著煙,眼睛望著竇建德。竇建德腦子裏還是一盆糨糊,茫然無緒,甚至沒有當了官的感覺。搜腸刮肚,一鍋煙抽完,也隻說了句:“那就這樣,咱們回家吃飯,吃好後回來開會。”

這幫老幹部,印象最深的就是開會了。開會是身份,是領導幹部的象征。文書趙太吉鎖上屋門院門,一幹人便四散去了。大夥住的地場有的在南在北,有的在東在西,但一律在村外野地,在火柴盒土地廟樣的小屋子裏。

時候正是初冬,日頭幹白幹白地掛在天上,像沒了電池的手電鍋,冷氣森森。竇建德緊起腳步往老石坑跑去,跑到自家院門口時已經氣喘籲籲。這時,一股濃濃的香氣撲進鼻孔,是豬肉的香氣,鮮魚的香氣,雞蛋的香氣。這股要多好聞有多好聞的香氣,竇建德隻有過年的時候才能聞到。同時竇建德也聽到了屋子裏傳出的歡聲笑語,這樣的歡聲笑語,竇建德過年的時候卻是聽不到的。竇建德苦笑,他這裏還麻亂著,懵懂著,不知東西南北,家裏人倒喜慶上了,把這村長家屬先享受上了。

籬笆院門還沒有推利落,早被眼尖的兒子兒媳婦們瞅上了,他們爭先恐後地擠出屋子,爹呀爹呀地喚著,跑過來攙住了竇建德。竇建德被攙進屋子,小心著送上炕去。老婆子端坐在炕裏頭,看到老頭子進屋,一張老臉笑成了疙瘩:“讓俺好好看看,看你哪點兒像個官兒!你這老東西啊,這遭俺算服了你啦,悶聲不響的,俺都蒙在鼓裏呢,就把這村長的大權謀劃到手啦!”

說話時,兒媳婦們已支下炕桌,擺好酒菜,滿登登一桌。老婆子歡喜得不行,指點著給竇建德介紹,這個菜是金福買的,那個菜是銀福買的,燒火做菜也沒用她老婆子動手,都是兩個媳婦幹的。幾杯酒下肚,竇銀福提議,讓老爹老娘搬他家去住。

竇金福反對:“我是老大,爹娘得先上我那兒去住!我們再窄巴,也不能窄巴了爹娘!”

竇銀福說:“大哥呀,這些話你就留肚子裏吧,說出口不怕別人笑話!爹娘先往我那兒搬,就這麼定了!”

媳婦們也加入進來了。大媳婦說,事從大來,爹娘得先往大兒家搬。二媳婦說,先小後大,爹娘得先住小兒子家。四張嘴吵成了一鍋粥,各不相讓。老婆子看兒子兒媳們吵紅了臉,好事要變成壞事了,急忙說:“行啦行啦,都別爭啦,你們聽俺的,先住金福家,一家一年!”

竇建德沒有喝酒的興致,他心裏清爽如鏡,兒子兒媳婦們孝敬的,不是他們老兩口,是他抓在手裏的權柄。竇建德把杯中酒幹了,說吃飯,吃過飯他還要去開會。

媳婦們把水餃端上桌。竇銀福沒有爭得過大哥,情緒上不去,水餃嚼在口裏沒滋味,吃了幾個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眼珠骨碌了幾下,對娘說道:“娘,搬家的事俺還得再說說。俺跟爹娘十多年沒住一堆兒了,想念得慌,俺想跟大哥半年一輪,行不行?”

竇建德明白小兒子的盤算。竇銀福斷定老爹隻有一屆三年的任期,一年一輪隻能在他家住一年,而半年一輪就扯平了。竇建德像吞下了一口老鼠屎,水餃再好也咽不下去了。

抽罷飯後煙,竇建德來到村部,其他村委成員竟到齊了,屋子裏煙霧騰騰。無疑午飯吃得相當好,又都喝了酒,一個個紅光滿麵。竇建德剛一坐下,同事們就接二連三地問起來:“竇村長,中午沒喝高吧?打算啥時辰往老家搬哇?”原來這八個村委成員,包括竇建德,中午都得到了兒子們的搬家請求,今明兩天要全部回遷到村內老家去了。

老人們感歎不已,說可惜任期隻有三年,下一任不定誰幹,要像人民公社那時候,幹到走不動路那就好了。竇建德由三年任期聯想到兒子竇銀福的半年一輪,心情越發不好,搶白他們道:“你們快閉嘴吧,這一任咱們也是燒了高香,這高香還不知是怎麼燒起來的哩!”

話題便轉到選舉的事情上。這個說:“不知你們,反正我是沒動心思,沒活動更沒花錢。”那個道:“俺也沒二樣,選票俺是填了咱們裏頭的幾個,不過俺是填著耍的哩!”又一個說:“俺也是這麼填的。填別人做什麼,幹上了還不是胡吃海喝往死裏撈,還不如填咱們老哥兒幾個耍耍哩!”另一個接腔說:“俺可是正經八百填的,現在的幹部,哪一個趕咱們心紅腳正?不過打死俺俺也想不到能選上呢!”

竇建德擺了擺煙袋說:“我算了一下,四十多年前,咱們幾個都是大隊小隊的主要幹部,大草甸子村讓咱們管理得不賴,雖說窮點兒,但社員幹勁衝天,幹部公而忘私。不像現在,不管心紅心黑,富起來就行了。”竇建德覺得自己不是在發言,而是在發牢騷,便匆忙結束這個話題,“現在請大家討論,咱們幹部怎麼樣以身作則,率領廣大村民往富裕路上前進。”

有人馬上接腔:“那還不好辦?開個全體村民會,號召大家向丁新樂學習!不過都學習成了丁新樂,就怕閨女不夠用的。”

眾人嗤嗤笑起來。

有人說:“依俺看,眼下的緊急任務是整治村風!村風不整治,富上天去中啥用?你瞅瞅丁新樂,富得夠可以了吧,要是人人都變成丁新樂,咱們村可就毀啦!”

竇建德煩透了。最煩的是自己的觀點跟委員們一致,以為首要任務是整治村風。竇建德想引導出委員們的高招,委員們卻不受引導,幾句話便岔到世道人心上去了。會議開到煞黑,屋子裏濃煙彌漫,咳嗽聲此起彼伏,竇建德的身子要散架了,有氣無力地宣布散會。

走出村部,村幹部們照例四散開去,有的奔老家,有的還得去野外的火柴盒土地廟住一晚。竇建德走到大街上,想了一下大兒子住的地場,正要往那裏走,星光下竇金福迎麵走過來。“爹,會散了?你眼睛不濟,別崴了腳,來,我背你。”說著竇金福蹲下身去。

竇建德說:“你幹啥,讓人看見像什麼話!”

竇金福胳膊往後一摟,把竇建德背了起來,“俺就是背著你滿街走,走到北京天安門去,也沒人說俺是拉攏幹部,你是俺的親爹呀!”

做爹的怕別人聽見,再不敢言聲。

竇金福的家在村東北麵,距離村部二百多步遠。這個家是竇建德建的,限於財力,當年竇建德隻給大兒蓋了四間堂屋,竇金福兩口子入住後,又蓋起三間南屋、三間廈屋。兒子兒媳婦把寬敞明亮的正間屋讓給了老兩口。住過十幾年火柴盒土地廟的竇建德,感覺從豬窩一步跨進了金鑾殿。竇建德的胸膛裏卻有些憋悶得慌。老婆子的笑臉他不願意看,兒子兒媳婦的體貼話他聽著刺耳。而且胃口也沒了,不想吃不想喝,肚子裏飽鼓鼓的,幹脆去村子裏轉轉。

出了家門,竇建德由著腳板,摸黑往前走。村落因被大山圍住,夜格外黑,格外沉重。響聲卻格外大,誰家的驢在噴鼻子了,噗嗤噗嗤的,像悶雷,在村子裏來回滾動。一條狗突然狂吠了幾聲,聲震寰宇,餘音久久不絕。竇建德踢踏踢踏地走著,一會兒就走到大街上,一眼就看到了丁新樂的五層樓,大樓燈火輝煌,像一隻大燈籠豎立在驢屎蛋堆裏。竇建德不願想到丁新樂的五層樓,更不願意看到。他背對著五層樓向南走,五層樓卻像生了腿腳似的,竇建德緊走慢走,睜眼閉眼,明晃晃的大樓始終豎立眼前。

竇建德隻顧擺脫丁新樂的五層樓,急匆匆一口氣走出村。沒有風,霜粒子悄無聲息地降落著,黑地裏的小屋像一塊塊冷硬的石頭,一坨坨凍透的泥巴,趴伏在灣畔上、溝崖上。這裏,那裏,不時響起蒼老的咳嗽聲,竭力壓製著的呻吟聲,還有囈語般的唉歎聲。這個情景,竇建德目睹十多年了,可他始終不能習慣,此時更覺難以忍受。擱在往日,他早就逃開了,眼不見心不煩。眼下竇建德沒有逃離,冥冥中幾隻巨手把他攫住,拖著他往前走,往火柴盒土地廟的深處走去。

走到老石坑附近,竇建德聽到了哭聲,是老女人的哭聲。老女人的哭聲並不大,聽得出她已老邁不堪,老得沒有了哭泣的力氣,又竭力壓製著,但那從五髒六腑裏奔湧而出的哭聲,從手指縫裏鑽出來漏出來的哭聲,在竇建德聽來賽過晴天霹靂,凶猛地撞擊著他的耳鼓,撞擊著他的心扉。竇建德走到自己居住過的地方,蹲下身摸出了煙袋包。

一袋煙沒抽透,竇建德的身邊蹲滿了老漢和老婆子。竇建德自始至終沒說話。老漢老婆子們也自始至終沒說話。十多年裏,竇建德跟他們說過太多的話,誰是個什麼情況,什麼心境,彼此心裏透亮著,用不著再說什麼了,說也無用。竇建德一鍋接一鍋地抽著煙,眼睛望著老漢老婆子們,就像望一群失去爹娘又不能自理的孩子,淚珠吧嗒吧嗒掉到地上。

就是從這天晚上開始,竇建德找到了村長的感覺,也可以說是找回了當大隊長時的感覺。從火柴盒土地廟往回走的路上,他身子裏熱血奔流,身板挺得溜直,一步是一步,步步踏在實處,踏出聲響,感覺上基本是說一不二的氣勢了。他想把民兵召集起來,背上鋼槍、紅纓槍、大刀片兒,把村裏的不肖子孫押到村外的火柴盒土地廟門前,讓他們向老爹老娘下跪,然後拆除瓜棚茅屋,把爹娘背回家裏去!

對丁新樂的處理更是刻不容緩。丁新樂的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七個老婆離婚不離家,丁新樂不羞不臊也就罷了,更為可怕的是,村裏人竟羨慕得不得了,把他當成了學習的好榜樣!村幹部的思想問題也是頭等大事。上梁不正下梁歪,村幹部淨搞歪門邪道,丁新樂和村民們怎麼會去走正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