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拍
偵探與推理
作者:邵江紅
一
那是一棵歪脖子樟樹,種在18號樓的西首。18號樓靠近小區外一條彎彎的人工河,沿河砌著細細的石子路,供居民沿河散步。由於這樹靠著西牆,或許是常年受不均衡光照的緣故,樹幹在一點四米處“歪了脖子”分了叉。這樹不高,樹幹直徑不過十來厘米,其中一枝伸展的枝丫被人折斷,僅存不到五厘米長、大拇指般粗細的一節斷茬,成五十度上開角留在樹幹上。死者則被脖子上係著的絲巾勒緊,掛在這截枝杈上。
經查,死者名叫段梅,四十五歲,在區衛生局工作,係公務員。丈夫經營一家不算太大的化工企業,最近去國外探親了。她家住馨苑小區18號樓102室。
魯小昕參加刑偵工作三四年了,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詭異的現場。死者段梅跪坐在歪脖子樹根旁,不,幾乎是跪癱在地上,背靠樹幹。長絲巾在脖子上繞了兩圈,結就打在絲巾的端部,剛好掛在那根已折斷的枝杈上。因為整個人重心向下,絲巾被緊緊地箍在脖子上。死者的麵前有一大攤嘔吐物,包括胸前的衣服上也沾染了汙物。每次見到死亡現場,魯小昕總會被壓抑得無法正常呼吸,仿佛胸腔裏有什麼東西壓著一樣,這種感覺常常會持續一兩天。跟著隊長或師傅進行現場勘驗的時候,她往往一言不發,隻是抱著足夠的耐心,像篩子過濾一樣仔細地勘驗現場,認真地提取檢材,詳細地做好記錄。今天的這個現場,自殺嗎?排除。他殺?無法下結論。那是什麼?魯小昕被動地聽著,最終,她聽見師傅駱冰將信將疑地重複了一遍法醫的話:疑似意外死亡。
駱冰是重案中隊的副中隊長,是局裏出了名的偵破能手。一回到局裏,駱冰便向分管局長彙報:昨晚段梅先是在盧氏海鮮館參加朋友的生日聚會,席間喝了一瓶多白酒,之後又趕往皇家一號公館唱歌,期間又喝了不少。誰也說不準她總共喝了多少,就是很醉,但還不是爛醉。不是爛醉是秋紅的原話。她所說的爛醉指的是失去知覺的醉,因為段梅還可以扶著走路。秋紅和段梅是非常要好的同學加閨蜜,住在同一小區。秋紅是那種漂亮、精幹的中年白領,現任市商業銀行的信貸部主任。昨晚她和段梅一起喝酒唱歌,一起打的回家,到18號樓門前才分手。那時候大概是淩晨一點。經初步了解,應該是秋紅將段梅送到樓門前時,段梅因為想吐在隱蔽一點兒的地方,便繞到樓後。但因喝酒太多站立不住,她便抱著歪脖子樟樹,而此時,脖子上的絲巾不知何時被風吹在了樹杈上。因此,當段梅最終因站立不住而向下癱倒時,絲巾勒住了脖子且越纏越緊,直至被活活勒死。
後來的屍檢報告也證實,段梅係絲巾勒住脖子後窒息而亡。
案發後,和段梅一起參與生日酒會及K歌的人都做過詢問筆錄了,沒有發現異常情況。秋紅是段梅最後接觸的人,駱冰覺得還是應該再落實幾個細節。於是,他帶著魯小昕又一次來到秋紅的單位。
二
時節已進入冬季,銀行玻璃門裏人頭攢動。秋紅穿著銀行製服——藍灰色收腰西裝套裙,挽著發髻,身材高挑勻稱,皮膚保養較好,一副幹淨端正的樣子,還真看不出有四十五六的年紀。作為主管,她擁有單獨的辦公室和小巧雅致的會客室。一個小姑娘適時地端上兩杯清茶,又無聲地退了出去。魯小昕喜歡這樣的工作環境,平時和偵破組的兄弟們共處一大間辦公室,常感覺空氣裏彌漫著雄性荷爾蒙和難聞的香煙味。見麵禮之後,在駱冰的要求下,秋紅又講述了一遍那晚大家一起喝酒、唱歌的情景。
“段梅為什麼會喝那麼多酒?”
“她本來酒量就好,又是一幫好久沒見的朋友至交聚會,當然格外興奮啦。那晚喝醉的有一半以上。”
“以前她也這樣喝過?醉過?”
“我見過好幾回。她人豪爽。”
“你感覺那晚她醉的程度如何?”
“是醉了,但不是爛醉的那種。出租車不能開進小區,我隻有扶著她走,幾乎是靠在我身上走的。”
“你送她到門口,怎麼不扶她進屋?”
“她家是排屋,靠西首的,進門就可以倒沙發上。她家的門鎖是電子密碼鎖,我和她再怎麼要好也不好看她摁密碼吧。你知道,我是銀行的,對這些私密性的東西特別注意。”
“你離開前她吐過嗎?”
“先前沒有。後來,我們從出租車下來,一迎風她便想吐。但她有意識避開正門,因為她是個愛幹淨的人。於是,我扶著她走到牆背後,她抱著樹就吐了,絲巾一直在胸前飄。我怕嘔吐物沾到絲巾上,便幫她擼到身後,隨手打了個結。哎,真沒想到……”
“吐得厲害吧?”
“不,隻吐了幾口。她說舒服點兒了,我就扶她回到樓門前,然後她自己扶著門摁了密碼。我和她就是在這個時候分開的。”
“你吐了沒有?”
“我酒量不行,也怕喝醉。”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段梅出事的?”
“第二天早上啊,小區早起的老人都在說這事,我就奔過去看,那時你們已經到現場了。哎,我太大意了,以前我也隻送她到家門口,以為不會有什麼事,這回估計是她還沒進門又轉回去吐了。”說完,秋紅將目光移向窗外,重重地歎了口氣。
秋紅比段梅大一歲,兩人讀初中時便認識了。那年,秋紅跟隨工作調動的父母來到段梅生活的小鎮。因為對語文的共同愛好,她們很快成為朋友,學習中也是暗暗比拚,不相上下。在一次語文知識競賽中,秋紅和段梅以同樣的分數獲得並列第一,很多同學對此議論紛紛,認為兩人是互相“關照”才取得這樣的成績的。這下可激怒了兩個小姑娘,她們在學校宣傳窗內貼出了各自的試卷,兩張試卷扣分的不同和答題的差別令流言不攻自破。
這起事件後,秋紅和段梅成為學校乃至全鎮的語文明星。秋紅的作文經常被隔壁班級拿去當範文進行誦讀,段梅則多次被邀請去低年級課堂傳授寫作經驗。以後的日子,兩人在學習中更加暗暗較勁,甚至互相將各自的複習資料隱藏起來,然後在考試中拚出高低。但在生活中,兩人還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連上洗手間都形影不離。很多時候,兩人對事物的看法常會達成高度一致,可以說是心有靈犀。學校體訓隊有個練長跑的小夥子,高高帥帥的,路過她們教室的時候常有意無意地逗留一會兒。一次,當大家說起這個帥哥時,秋紅和段梅竟不約而同地認為他不怎麼樣,細說原因,竟然都是對這個男生長跑結束後那種目中無人、狂妄自大的做派十分反感。還有一次段梅看到電影海報上某女演員戴了一頂彩色絨線帽十分漂亮,便和秋紅說起這事,剛說了開頭,秋紅就說,她也很想買一頂,而且知道哪家店裏有。那個冬天,在還比較封閉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鄉鎮中學,兩頂彩色絨線帽就像兩隻漂亮的花蝴蝶,在校園裏飛出一道別樣的風景。
她們倆之間這種一拍即合實在太多,段梅生前說,女人與女人之間也存在吸引力的,那是一種很妥帖的依靠和支持,隻是與愛情無關。比方說她和秋紅。
有些往事是經不起回憶的,回憶起來就會夾雜些別的味道。一些更瑣碎的事情秋紅沒有細說,她告訴兩位警官的隻是,她和段梅交往很深且十分投緣,是同學也是閨蜜,這次意外讓她十分難過,到現在還深深自責。駱冰一直很用心地聽著秋紅的講述,他還想再問一些細節,可這時,秋紅的手機響了。
“不好意思。”秋紅拿出手機,示意接聽一下電話。
電話那邊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秋紅,聽說段梅死啦?”
這句話就像一根火柴,在已經準備好了的火柴盒上劃了一下,著了。秋紅隻“嗯”了一聲就打開了淚閘,仿佛鬱悶了很久的天空終於嘩啦啦地下起雨來。駱冰和魯小昕隱約地聽見電話那頭的男人在勸她,之後秋紅掛掉了電話。
“是我們的老師。”秋紅一邊用紙巾擦淚,一邊介紹了一下對方。
三
回來的路上,駱冰開著車,一直沒有說話。魯小昕覺得氣氛很悶,遂問:“師傅,你想什麼呢?”
駱冰轉頭看看魯小昕,“你認為段梅的死是意外嗎?”
魯小昕說:“師傅,我這不沒經驗嘛,還真說不準。”
“這件事看上去很清晰啊。段梅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無法自己回家。秋紅便和她一起打的回小區。因為段梅想吐,秋紅便扶她來到歪脖子樹旁,之後回轉門前準備進屋。秋紅以為她可以自己進屋也為了尊重他人隱私便獨自離開,沒承想,段梅後來又想吐,再一次回到幾米開外的歪脖子樹前,這回吐得有點兒多且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駱冰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哎,小昕,我們再去現場看看吧。”
兩人又一次來到段梅家西牆處的案發現場,歪脖子樹雖然樹幹不直,但是樹葉卻長得很蔥鬱,旁邊還有一叢紫色矮灌木植物,被修剪成大圓麵包似的。再過去兩米是一盞路燈,用一個球形乳白色燈罩罩著。這塊連接房子和觀賞河的不規則三角形草坪上無非就這麼點兒物件,稱不上美景,一般也不會有人專門走過這裏。
“小昕,要有條長的絲綢圍巾就好了。”
魯小昕當即明白了駱冰的意圖,趕緊說:“師傅,我沒有戴絲巾的習慣,但車後備廂裏好像有一條包裝帶,或許可以將就一下。”
“拿來拿來。”
包裝帶是雜色棉布搓成的布繩子,柔軟度不好,不能與絲綢圍巾相比,好在有長度,這個就夠了。駱冰比畫了一下長短,打了個結。他把繩子往脖子上繞兩圈,抱著樹幹往下滑,然後跪在地上。小昕站在一旁邊看邊建議:“師傅,段梅可比你要矮啊,絲巾長度似乎也短一些,應該還不夠段梅屁股落地的。”駱冰趕緊又收了一點兒繩結,這回感覺長度差不多了。
“是啊是啊,你看看。”駱冰邊表示讚同邊給小昕繼續做著示範。待繩子快要勒緊脖子的時候,“哇呀,好難受。小昕,如果有人往下落,脖子一定會被絲巾勒緊直至窒息。你說,這個時候當事人的第一反應應該是什麼?”
“挺直身子,最好是站起來。”
“但是,段梅竟然不能挺直身子。”
“哦,那麼說還真是意外了!”
四
入冬好久了,可這個城市的人們一直未能看見雪花飄舞。因為沒有雪,冬季也就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冬季了。魯小昕這樣想著。她不喜歡冬季的蕭瑟,但對下雪卻情有獨鍾,她喜歡一個人闖進純潔的白色大地裏,盡情感受雪的魅力。小昕從不外露她對雪的鍾情,私底下覺得有這種想法的比較小女生氣。冬至這天,當幾粒雪冰淩落到汽車的擋風玻璃上,瞬間又融化成水滴時,小昕剛有些欣喜的心情也隨之落寞起來。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響了。駱冰說馨苑小區45號樓又發生了一起血案,派出所民警已經在那兒了,讓她直接過去,他也馬上趕過去。“對了,勘查箱在車上吧?”
“是的,我這就去。”
馨苑真是邪門了。
死者是攝影師周波,現年六十歲,早年和妻子離婚後獨居於此。他是這個市乃至全省攝影圈裏小有名氣的人物,他的攝影作品還獲過全國攝影比賽優秀作品獎。小昕對他也有耳聞,因為很多準備結婚的小青年都搶著請他拍攝外景照,說他拍出來的照片每一張都是精品。可現在,倒臥在客廳大理石地板上的他,腦枕部遭到重擊,血早已凝固成黑色的一攤。這個部位遭重擊會造成顱內對衝傷,是最易致命的部位。現場魚缸裏沉著一隻水晶獎杯,獎杯的造型是一隻手掌托著地球,基座上刻著“環保杯攝影比賽金獎”字樣。水晶獎杯被裝進撿材袋子的時候,小昕掂了掂分量,完全可以當凶器。凶案現場無意外可言,關鍵是誰在他身後給了這致命的一擊。
對周波的調查並不困難。四十五歲那年,周波因單位效益不好下崗,有點兒攝影愛好的他隻好靠給別人拍寫真賺錢。之後,便瘋狂地愛上了這門手藝,甚至不惜重金購置設備,為此不僅花光了所有積蓄還四處舉債。老婆實在無法忍受他的這種“惡搞”,於是兩人離婚。那時他基本上是淨身出戶的,可後來,隨著婚慶攝影、寫真留念風起雲湧,周波的攝影才能得到充分發揮,很快便成為這一行業的一流高手。他與好幾家影樓有業務往來,被特聘為高級攝影師,根本不愁業務。六年前馨苑開盤的時候,朋友介紹他買下了這一套躍層房,活得倒也瀟灑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