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家庭矛盾(3)(1 / 1)

那一年,四五月,初夏光景。在一次下鄉的體檢中,楊德財被醫生告知患有嚴重的肝炎。醫生將結果遞給他,他沒有看,他粗笨的關節似乎變得靈巧起來,檢查報告在他的手上輕輕的顫抖著被折成了極整齊的方片,他的手臂像機械似的叼著檢查報告遲鈍的放進了他中山裝胸前的衣兜裏。他仍然對著周圍和他相處了幾十年的鄰居們嘟嚕著什麼。後來,他沒有遵從醫生的囑咐去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醫生當時提出先給他開一點保肝和消炎藥他當時就拒絕了,和醫生同行的女助手苦口婆心的為他講述了他病情的嚴重性,潘鐵匠的老伴兒趁勢在旁邊譏諷他的‘鐵公雞’本性,周圍的幾個鄰居帶著一絲嘲弄般的語氣打趣著他曾經的‘輝煌’和‘奮鬥曆程’,不知不覺間,這種嘲弄的氣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改變,變成了憐憫和歎息。

楊德財最終帶著醫生給他開的藥回到了家裏,他把藥扔進了放雜物的舊櫃子裏,再也沒有拿出來過,回到家裏,已經是晚上,他告訴他的老伴兒不要江他的病情告訴在外麵的子女,他堅硬的臉龐朦朦朦朦朧朧的擔心著什麼,他偏執的內心在歇斯底裏的呐喊,他告訴自己和所有人,他的每一天,都要有尊嚴的活著。

他的老伴兒劉氏沒有做聲,她提著一袋帶著糠糟的碎米進了堂屋,摸著昏暗的燈光,她來到了一個年代久遠的瓦磁壇子麵前,她有些吃力的搬開壓在上麵的石板,一絲微弱的光照進了幽暗的壇子裏麵,壇子裏撒著稀疏的碎米,上麵密密麻麻的碼著帶著雞糞疙瘩的雞蛋,她蹲下來,一手扶著壇子,另一隻手伸進壇子裏將雞蛋一個一個撿起來,輕輕的放進了麻布口袋裏。她的手背上溝壑縱橫,像暴雨衝刷過的沙灘。裝好雞蛋,她踉蹌著爬起來,轉過身將雞蛋放在一個油亮光滑的背篼裏,她提醒她的老伴兒,明天到集市上把雞蛋賣了。晚上,不到八點半,他們就睡了。

午夜,恍恍惚惚中,楊德財仿佛看見自己躺在火爐邊的竹椅上,他使遍了全身的力氣,卻一絲無法動彈,他的眼睛透過爛布半掩著的窗戶望向外麵的世界,幹枯的眼神突然變得有些明亮,閃著汪汪的光芒。啊……快看吧……,田間的開滿了稻花,有的結了稻穗,油菜齊刷刷的結滿了豐厚的枳,一排排被壓彎了腰,那頭陪伴了他十幾年的水牛,被過往的牛販一眼相中,那牛倔強的抬起鼻子。任憑誰也拉不走,一陣苦澀的水從他的喉嚨直漫到他的嘴邊,他下意識按了按自己的肚子,劇痛和剛才的噩夢將他驚醒。窗外一片漆黑,夜格外的靜謐,他恍恍惚惚的坐起來,手中緊緊的攥住油膩膩的煙袋。月光的餘暉照在他那被歲月和寂寥雕琢著的麵頰。

淩晨,天未亮,他就醒了,起來生起火,燒起一壺開水泡茶。他感到胸背颼颼的發涼,伸手將竹椅拖到火爐邊,匍匐坐著,胸膛和臉快要撲到火苗,身上一陣瑟瑟發抖,臉上卻冒著汗水。喝了一盅茶,他感到好了很多,汗水漸漸褪去,整個人像一團棉花,癱坐在竹椅上,眼睛出神的直勾勾的盯著火苗發呆。

天微微發亮,雞鳴寥寥,楊德財的牌友老張頭兒,在院外很遠處大喊他的外號,約他一起上集市去。他感到一口舒緩的氣從胸前釋放,臉上立刻放出了光彩,腳上的精神又回來了。

老張頭背著一個劣質斑竹編成的竹簍,裏麵裝著一捆土煙。額前幾排深深地皺紋,嘴巴像是閉不上的裂開著,大嗓門兒,頭發上占滿了油屑,伸手一抓一把油,花白的頭發又粗又硬,連木梳也梳不透。老張頭年輕時死了妻子,沒有留下子女,也沒有再續娶。他似風塵仆仆的進屋,看著楊德財的光景,便先饒有興致的調侃了一通自己和他的病情,醫生曾對老張頭說過,他的病情也很嚴重,要忌口,首先要忌了煙,對老張頭而言,他就靠著哪幾口土煙和他那古董一樣的漆黑得掉渣的煙鬥吊著命,過去,如今,再往後,何曾離得了它們了。老張頭把醫生的話忘的一幹二淨,他還曾帶著戲謔的口吻的告訴楊德財,他哪天死了,幫著將他拖到對麵的荒坡上,挖個坑,再帶上他自己家裏存了好幾年的幾捆土煙葉,還有他那寶貝煙鬥,一起撒上泥土,埋了完事,安個石碑也多餘。楊德財打趣的向他保證道他就守著這口氣,再多支撐兩年,爭取走在他的後麵。

太陽冉冉升起,寂寥的村莊稀稀落落的飄著一縷縷炊煙,隨著一陣微弱的風,淩亂,飄散。院裏院外聞到了一股股濃烈的柴油的味道,陳默從夢中醒來,他奔著香噴噴的柴油味兒跑過去,跑到他家的後院,跑到池塘邊,跑到遠處的荒田裏,聽……快聽……,有挖土機在爬,陳默大聲的喊著,自言自語著,清脆的聲音向四麵散開,消失在茫茫中。村子裏傳開了,下河村開始修路了,陳默尖叫著,奔走相告著。村裏的孩子相約著跑到了幾十裏開外的下河村,去目睹‘大英雄’—挖土機……!

天空彌漫著香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