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吃皛飯宰輔訪國士(2 / 3)

一碗滾熱的參湯喝下去,張廷玉頓時覺得眼目爽明精神振作,謝恩歸座,邢年已抱著尺餘厚的一疊文書,一份一份扇麵似地鋪在他麵前的茶幾上。他瞟了雍正一眼,見雍正手握朱筆,一手翻書,似乎正在寫一篇文章,看也不看這邊,連忙低頭看那些折子。前頭六七份,都是順天府報稱查抄欠逋官員家產的提奏,一色的血紅朱砂草書揆敘豈有僅存一萬家產之理?不知順天府尹與伊是何瓜葛親?少瞻顧些,仔細爾之首級!

……金玉澤朕深知之人。爾不聞京師諺語?‘武庫武庫,又閑又富’,即朕所知,去歲兵部鑄司,即有七萬銀尚無著落。命伊據實招供、隱匿何處!

……此等魍魎之使,難逃朕之洞鑒!你將心放下,此人壽限長著呢!不要怕他自殺……ひ宦啥際欽庋的話頭,血淋淋的,十分刺眼,想起不久前康熙熟悉的用語:“緩些兒,他是老臣,朕不忍心他去餓飯……”“虧欠銀兩,你著實要快些賠補,朕死,你可怎麼了?”張廷玉真有恍若隔世之感。接著又看下頭的,卻是湖廣巡撫葛森保奏劉世明的本章,劉世明是張廷玉康熙四十二年科考中取的進士,文章好,官做得很清。因是自己門生,張廷玉特地加了留心,看那批語,卻是:劉世明乃汝同年,朕知之甚禾念。爾以“科甲”二字耿耿於中,善柔潔げ〔懷,則諸事朕疑而難信也。近見劉世明一切行為,惟於得名處加以周旋,遇有關科甲之事,備覺勇往,大有學慕慮譽光景,凡人一務名則誠不足,以不誠之心承上接下,焉有是當之理?再加以善柔自處,好施小惠,取媚屬吏,則諸務更不可問矣。ふ磐⒂襝帕艘惶,以為這朱批是衝自己來的,再看下頭幾份,有的批:“陶正中於其王旬乃王掞門生,恐蹈科甲積習,當留心試用。”“人臣朋黨之弊最害人心,亂國政,第一滌除科甲袒護之習為要!”“趙國麟一片忠誠,人品端正,但恐不免科甲向來習氣,留心細看著,或可大用。”趙國麟也是張廷玉門生,張廷玉至此才鬆了一口氣,知道雍正是對著科甲出身官員朋黨習氣而言的。

“廷玉,”正在揮筆疾書的雍正停了手,站起身來,吩咐太監們撤掉殿中燈火,橐橐踱了兩步,臉像石板似的毫無表情,說道:“看完了麼?朕處置得如何?”

正在沉思遐想的張廷玉怔了一下,忙起身笑道:“主上,臣以為所加朱批都十分精當。臣是在想,這一疊奏折足有七萬餘字,都一一加了朱批,有些地方萬歲還掐了指印。聖躬勤政原是好的,但也不可過於瑣細,勞心過度有傷龍體……”雍正擺手製止了張廷玉的勸說,說道:“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打從先帝年高勤倦,已經弛了多少年了,現在是‘張’的時候。朕問的是,你看這些折子的朱批有何感想?”張廷玉忙道:“臣以為並無不當之處。”

“苛了一些。”

“萬歲……”

“是朕自己說苛了一些。”雍正臉上泛出一絲冷峻的微笑,“當今天下貪風熾盛,朋結黨援小大官員不為利就圖名,朕就是衝這兩個字痛下針砭。矯枉不能不過正,你見過扁擔沒有?用彎了,你把它壓直,鬆開手,它仍舊彎!你把他扳過來彎,彎些時候再鬆手,它就直了。”

張廷玉忙躬身答道:“聖慮深遠,臣不能及。”

“你在朕身邊做事,少說這些話。”雍正似笑不笑地說道,“早就聽說官場有個口號:‘雍親王、雍親王,刻薄寡恩賽閻王。’這話說對了一半,朕刻薄挑剔,眼裏不揉沙子這是真的,但並不寡恩。若論朕的心地,送你兩句話,你真按著做,朕一生一世都不會屈待你。”張廷玉聽到這裏,已覺得站著不恭,忙跪了叩頭道:“恭請聖訓。”雍正莞爾一笑,說道:“你起來。就算是閻王,朕也認了。昔人有遊地獄的,五閻羅殿前楹聯,寫著:‘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就是這兩句,送給你。”

張廷玉打心底裏打了個寒顫,深深叩下頭去,說道:“恭聆聖訓!但臣實也有言,久蓄在心,因皇上登位未久,諸事見忙,未及陳奏。”

“唔?”

張廷玉的心平靜下來,抬頭望著雍正,款款說道:“皇上天稟聰明,睿智果決為聖祖朝諸王之冠,朝野百姓皆知。當年聖祖在位,曾幾番對臣說過,‘朕心選一個堅剛不可奪誌的主子留給你們’。當時臣已知聖心默定皇上入繼大統。但臣以為皇上與聖祖初即位有三不可比。”

“唔,唔?!”

張廷玉頓首叩頭,說道:“聖祖繼位,西北有葛爾丹之叛,東北有羅刹國擾邊,台灣尚未皈伏,三藩盤據南方,中原有圈地之患,南方有河道漕運之虞,滿漢不和,權奸當朝,四方不靖,百務紛繁……因此聖祖實為理亂天子。而今皇上承繼大統,無權臣挾主幹政,無兵甲之事擾亂中原,府庫有盈年錢糧可資取用,而吏治不飭,官員朋黨,訟訴不平,捐賦不均,皆都是盛世‘隱憂’。所以皇上乃是治平天子。”張廷玉說著,雍正已在殿中徐步踱著,一眼瞧見邢年進來,便問:“什麼事?”

“回萬歲。”邢年忙躬身答道,“楊名時和張廷璐進來了,請……”“忙什麼?等一會聽旨進來。”雍正說道,“往後上書房大臣奏事,不許旁聽,不許奏事——衡臣,說,說下去!”他擺了擺手歸座,一邊聽一邊出神。

“理亂易,治平難。”張廷玉受到鼓勵,叩頭接著說道,“難就難在理亂可以快刀斬亂麻,治平隻能慢慢來,如抽絲,如剝蕉,一根根抽,一層層剝,用的是‘忍’字訣。”

雍正端著奶子,直盯盯望著大殿門外照壁上的陽光,深邃的目光閃爍著,說道:“這是二不可比,還有三呢?”張廷玉卻囁嚅了,思量半晌才道:“聖祖即位尚在衝齡,今皇上春秋鼎盛,聖壽已過不惑……”“這算什麼比?”雍正莞爾一笑,正要反駁,已是恍然大悟,輕輕放下手中杯子,歎息一聲,說道:“你有你的難處,其實就這個話,已經難為你了。自古無百歲天子,聖祖在位六十一年,朕也是不能比的。聖祖無兄弟鬩牆之亂,朕這些年長兄弟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燈,朕也是比不了的……唉!這是造化之數所定,非人力可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