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仰著臉半晌沒吱聲,回身盯著方苞問道:“先生,你看呢?”
“臣以為都定得重了。”方苞拿定了主意,欠身答道:“諾敏一案,顯而易見是山西通省官員勾連作弊,諾敏身為主官,欺蒙君上袒護屬下是有的。現既然不追究下屬官員,諾敏量刑似應稍稍從輕。既為山西官員,也為朝廷少存體麵,臣以為賜自盡為宜。張廷璐一案,臣以為並未審明。朝廷為整飭吏治殺一儆百,從速處置,這個想法是好的。然而納賄並非十惡大罪,與謀逆犯上究是有別,定為淩遲,給子孫開了這個例,真要有稱兵造反的,又該如何加刑?所以至多定為腰斬也就夠了。”
方苞話不多,卻有畫龍點睛的功效。“少存體麵”明指雍正剛剛表彰過諾敏“天下第一撫臣”,不能讓皇帝太下不了台;張廷璐一案更是背景重重,說這個“並未審明”也真是一矢中的。李衛心裏雪亮,雍正心中也有數,見他開口便曲畫明晰,不禁暗自服氣。隆科多聽著謀逆造反這些詞,竟像是專為自己而設,不禁心頭突突亂跳。馬齊也約略知道兩案“戲中有戲”,他迭經坎坷的人了,便不肯輕易開口。隻孫嘉淦叩了個頭,梗著脖子道:“萬歲,方先生的書臣自幼讀過的了,‘想見其人’定是個偉丈夫,今日一見大失所望!案子既然‘並未審明’,就該查個水落石出,然後分等次依律辦理,怎麼葫蘆未提就結案殺人?”方苞凝視著孫嘉淦,半晌方笑道:“後生小子,情、法、理有經有權,有輕有重,有緩有急。天地之大,道藏之深,豈能用一把尺子來量?聖上取你的錢法,又貶你的官職,你為什麼不尋思一下其中道理?”
“諾敏和張廷璐都是朕素日親近的大臣。”雍正見孫嘉淦瞪著金魚眼還要反駁,生恐他問出更難回答的,便擺手製止了他,歎道:“先帝晚年常講清水池塘不養魚,要和光同塵。朕那時也不明其理,如今處身其間,才真的體味了。老實說,佛心無處不慈悲,日頭底下,朕連別人的頭影都避開不踩,怎麼會輕易殺人?天下事到今日地步,不開殺戒不行了,殺戒開得過大,像這樣的巨案,二三百人頭落地,後世視朕為何主?孫嘉淦,天給你一顆人心,按這顆心好生思忖去!”雍正不動聲色款款說完,又踱向田文鏡,半晌方笑道:“老相識了!記得當年你進京應試,黑風黃水店邂逅相逢的往事麼?”
田文鏡憋足了勁,想痛陳山西吏治,扳倒山西通省官員,出出胸中惡氣,料想雍正必定垂詢自己意見的,誰知雍正卻說起當年在高家堰何李鎮同住賊店的往事,不禁一怔。這件事當時雍正有話,“永不外泄。”因而田文鏡和同住一店遇雍正的李紱多年來守口如瓶,連方苞張廷玉這樣的人也都一字不曉,怎麼忽拉巴兒提起這件事來?田文鏡思量半晌不得要領,忙叩頭道:“臣焉敢須臾忘懷?萬歲爺龍潛藩邸即於臣有生死骨肉之深恩!若非托皇上洪福,二十年前臣已化為灰燼了!但臣謹記萬歲當年鈞諭,深藏於心,徐圖答報,未敢在人前賣弄。”
“君臣際遇難啊!”雍正也似乎無限感慨,“唯其難,所以不敢輕言際遇。朕當年並未料到有今日,也並不指望你和李紱報朕這個恩。君子愛人以德,朕用人行政出於公心,不指望這些小巧小智籠絡人。但朕今日舊話重提,實實看你是個有良心的,曉得忘身報恩不計利害,隻這一條,你照著做下去,你就受用不盡!”
李紱是雍正親自點名授了順天府大主考的,田文鏡則是雍正一登極就派赴年羹堯軍中宣旨的。這兩個人,李紱是正牌子科甲出身,田文鏡則是納捐除授的雜佐官,兩案中不動聲色都成了名震朝野的人物,原來與雍正有這麼深的背景!殿中人不禁麵麵相覷暗自吃驚。田文鏡卻叩頭辭謝道:“臣身受兩朝國恩,並不為黑風黃水店一事報效君上。在熙朝,臣唯知忠愛先帝;在當今,臣則唯知忠愛聖上。士大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唯此耿耿一心而已,忘身報恩一語,臣不敢當。”方苞聽著,此人語中多少有點投人所好,曆成練達卻也無懈可擊,不禁點頭微笑,插言道:“公、忠、能三者兼備,難得這個田文鏡!”
“確乎如此!”雍正被這兩個人連連搔著癢處,高興得臉上放光:“不枉了朕一片苦心!想世上有多少事多少人,憑朕一人一心用格物致知功夫,終難體察完備。諾敏是朕親信大臣,在山西在京城都是要風有風,要雨有雨的人物,你田文鏡孤身入境,周遭皆敵,偏能從不能入手處入手,不能進步處進步,昭揭情弊大白天下,這番捏沙成團手段,稱個‘能’字當之無愧!方先生概括得好,公、忠、能三字,可為任用天下官員的三字真訣!”馬齊順著雍正的話意笑道:“聖上這話極是!大凡一個人受了朝廷厚恩,多少有點天良,都能講究體貼聖心,公與忠並不難得,難就難在既公且忠又能,三者兼備,天下百廢待舉,這樣的能員越多越不嫌多!”雍正點頭歎道:“是嘛!像李衛,多少事不請旨說做就做了,因為他是成全自己,真的想為朝廷百姓效力,朕為什麼不肯成全他?成全了他也就成全了朕自己嘛!孫嘉淦,你知道麼?朕為什麼不立即提拔你,先挫辱你才升你的官?就為朕看你這人身帶科甲習氣,心裏存了個‘名’字,一有這個,未免就不能全公全忠全能了!”
孫嘉淦卻不甚服氣,一邊叩頭稱是,又道:“盼萬歲指示詳明!”雍正盯了他足有移時,見他毫無怯色,“撲哧”一笑說道:“那日趕你出養心殿,你想在乾清門自盡,有的沒的?”
“……有的!”
“兒子受父母責罰,於是便自殺,陷父母於不慈,算是盡人子之道?”
“不是。”
“臣子受君上窘辱,於是便輕生,陷君上於不仁,算是盡臣子之道麼?”
“不是。”
“當此之時,一心要做屍諫忠臣,名標千古,竹帛榮身——那麼,養心殿裏坐著的朕呢?天下後世將觀朕何等麵目?”
話說到這份上,真有醍醐灌頂之效,孫嘉淦紅著臉咽了一口唾沫,深深伏下頭去,說道:“臣已知過了!”雍正得意大笑道:“不要這樣!朕自己就是個孤臣出身的,不喜歡膿包勢,但也不要匹夫之勇之輩!朕為帝,現就要公、忠、能!”
“是!”眾人一齊伏身叩頭,“臣等凜遵聖命!”
雍正還要說下去,卻聽殿角大自鳴鍾沙沙一陣響,接連撞了十二下,已是午正時牌,猛地想起還要進去給太後請安,選的秀女也要過過目,因餘興未盡地笑道:“今兒個就這樣吧。方先生且不要回去,他們把恩科貢士的墨卷已經謄清送進來了,你把一二甲的卷子選出三十份,朕回頭再看。貴州巡撫出缺,吏部送了票擬,朕意楊名時就好,其餘的人等吏部議過再敘。楊名時,你覺得這差使如何?”
楊名時今日心事很重,一直沒有說話,早幾天,吏部同年已經悄悄告訴了遴選自己為黔撫的信息。貴州有名的窮地方,“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苗瑤雜居,土司割據,稱霸一方,曆來朝廷頭疼,號稱“第一難治”。自己這麼年輕,上頭又壓著雲貴總督蔡王廷,蔡王廷又最愛幹預地方民政,這個官十分難做。他一直轉著心思該怎麼委婉辭掉這差使,不想雍正先說了出來,忙叩頭道:“臣不願往!”
“唔?”雍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要走的,又站定了,已是沉下了臉:“朕沒聽清,你再奏一遍!”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射向楊名時,方苞也是大吃一驚,臉色蒼白,一時尋不出話來調停這件事,但聽楊名時略一頓,便重複說道:“臣不願往!”
“口安!?為什麼?”
“貴州巡撫一職非臣所能!”楊名時連連頓首,“臣寧可仍回湖廣任藩台,不願升遷!”
雍正臉頰上肌肉抽搐一下,他倒不急於走了,要一杯熱茶抄在手中,呷一口,獰笑道:“湖廣也未必就是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朕委你杭州布政使,你去麼?”楊名時抬起頭來盯著雍正說道:“萬歲誤解了臣的意思。自康熙五十九年到如今,不到四年,巡撫已換了七任,除了一個丁憂的,難道人人皆不稱職?上頭坐了一個蔡上將,是國家柱石,臣招惹不起。去年參革回京,毫無建樹,恐違了聖上委臣去黔撫綏地方的初衷。國家封疆大吏如此頻繁更換,亦形同兒戲。萬歲疑臣挑肥撿瘦,臣寧可往烏裏雅蘇台軍前效力,誓不皺眉!”楊名時毫不示弱,侃侃而言擲地有聲,又句句都是實言,所有的人無不動容,方苞心裏一塊石頭也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