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證前盟智士謀館席(2 / 3)

“啊,啊?”田文鏡此時才從夢幻似的忡怔中清醒過來,忙改容笑道:“先生說哪裏話?季布一諾千金,文鏡也是丈夫!這些日子不知多少人來薦師爺幕僚的,我一概都辭了,專候著先生同赴任,早晚好請教呢!”說話間早見祝希貴帶著幾個夥計抬著一個大方桌,提著酒食盒子,一道道冷葷熱盤布上席麵,田文鏡向李衛舉手一揖,說道:“擾了李大人了!鄔先生,還有……二位夫人,請,請!”だ釵佬鬧杏惺虜桓液酪,略略吃了幾杯酒便辭了出去,回到下處忙忙換了朝服,便乘四人綠呢官轎徑至西華門遞牌子請見。半晌,才見養心殿太監高無庸過來傳旨養心殿覲見。李衛一邊跟著進來,小聲問道:“萬歲爺這會子做什麼?”“回爺的話,”高無庸看看左右,悄聲道,“太後老佛爺鳳體欠安,萬歲爺用過早膳就過去侍候了。今個兒原有旨不見百官。就是李爺,您也得等一會兒萬歲爺才得下來的……”李衛點點頭,微笑道:“這也用得著你蛇蛇蠍蠍鬼鬼祟祟的?太後也不是病了一天……”說著便隨高無庸進了養心殿。

“請李爺跪這兒等候。”高無庸指著禦座西南說道,“主子今兒個請了個和尚,說是五華山的空靈大師——來給太後祛邪呢!”李衛問道:“不是聽說去青海請活佛麼?”高無庸道:“西邊正打仗,兩國交兵的事,皇上怕請神請了鬼來。空靈大師是密宗真傳,鎮妖祛鬼連江西龍虎山張真人都不是對手!聽說能把死人咒活,活人咒死!六部好些有頭臉的官兒,喜歡參禪的都奉旨在鍾粹宮後頭小佛堂陪坐,三鼎甲也都奉旨進來,說要考核這和尚本事。李爺,萬歲吩咐過,這是家務不是國事,不許聲張,爺知道就成了,別往外說。”李衛笑著跪了道:“知道了,你才跟主子幾天?——這塊磚頭別是磕不響頭的吧?”

“爺這話……”

“別跟我玩這花花套兒。”李衛冷笑道,“你們老公們那些個把戲隻好哄外頭那些暈頭鴨子官兒!以為我不知道?這地下的金磚你們都敲遍了。給你塞錢的,就跪到有空聲兒的磚頭前,沒有打發你的,就帶到地底下填實了的磚頭跟前,頭磕爛了也不聽個響兒——以為我不知道?”

高無庸給他說破了機關,訕訕一笑說道:“奴才說句放肆的話兒,爺俗名兒‘鬼難纏’,真真名不虛傳!給我十個膽也不敢糊弄爺——不信爺就試著磕兩下,準保咚咚山響!”說著挑簾出來,恰見雍正剛進垂花門,忙側身垂身道:“主子爺,李衛已經進來,在正殿候著呢!”

“起來一邊站著吧。”雍正進殿坐下,他的神情多少有點憔悴,要了茶啜著,說道:“去過田文鏡那兒了?”李衛起身又打了個千兒方回道:“奴才剛送鄔先生去了。鄔先生原先不大樂意跟他,說怕和田某不投緣。奴才好歹勸他試試才應允了。田文鏡沒說的,席麵上說了好些感恩的話,再不想主子這麼器重他,又說自己生性嚴厲,怕和督撫相與不來。他原想試著官紳一體納糧,看看一個府一年能給朝廷多大收項,一下子分三個府,怕顧不來,辜負了主子的恩。”

原來有清沿明舊製,凡儒戶和宦戶援例不支丁差不完皇糧。凡有地半二頃者都屬地主,夤緣官府結交權貴,也就與紳衿一樣享有特權。這是幾百年的老規矩,一旦廢除縉紳們不但傷財而且傷體麵,熙朝名臣陸隴其曾試著“官紳支差納糧”幾乎落到發配新疆的下場。田文鏡為報君恩,增加國課歲入,居然敢冒天下大不韙再試一次,這份忠心雍正不能不動心了。雍正尋思良久,歎道:“有這份心怕不是好的?可這得罪的不是一個兩個人,是所有豪門地主啊……”他蹙著眉頭沉吟著,許久才下了決心,咬著牙道:“朕早有誌辦這事了,官紳不納糧,多少奸民有機可乘,把土地都劃到他們名下,本來朝廷應得的都落了他們腰裏,有些混賬人還乘機黑心兼並地土——嗯,就是這麼著,叫他作。能成功朕就下詔各地照行!你明兒送送他,就說朕的話,斷不叫他落了沒下場!”說罷目視李衛不語。李衛略一想,賠笑道:“奴才原也想在兩江試試‘丁畝合一’,把丁銀攤進地土稅裏,布政使就是管這個的。後來想,兩江是朝廷財源,如今年羹堯又在打仗,不能把地方弄亂。就是田文鏡這法子,依奴才見識也得稍消停一下,等西邊戰事畢了再做。就如兩江地麵,虧空著朝廷四五百萬銀子,能著擠弄著歸了庫,才敢想下一步呢!奴才這就要回省,請主子訓,這麼著可成?”雍正目光一閃,笑道:“就是這麼著。真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能審量大局從小局著手,著實難為你!兩江朝廷財賦根本重地,不能亂。你既這麼出息,朕自然還有成全你的恩旨。不過你不讀書,全仗著那點鬼聰明,治國安民不夠使的。聽說你愛使性子罵人,慪起氣沒上沒下,可是有的?”

“回主子爺,”李衛一躬說道,“奴才是皇上在人市上買的,看著奴才長大,調理著奴才成人的。奴才這點子牛黃狗寶還能瞞過主子?就這點子本事也是跟主子練出來的把式。主子說奴才粗魯、任性兒使氣罵人都是有的,奴才得好生再讀幾本子書,如今已經能念‘千家詩’了!說奴才沒上下不知是哪個混賬行子的話?告訴主子一句話,奴才見有些人不敬主子,他沒了這‘大上下’,奴才才不跟他講‘小上下’呢!就如上回議事閑聊,湖州道胡期恒說主子‘酒量大’,主子自想想,這不是他娘的放屁麼?奴才當時上去拍拍他肚子,說‘你這才是酒桶呢’!”

雍正除了年節、祭祀、大宴群臣,平素滴酒不飲,沒想到底下還有這些議論,不禁變了臉色,旋又平和下來,一哂說道:“你罵得對!不過這個胡期恒,也是年羹堯薦的人呐,怎麼在下頭這麼沒規矩?——你還聽見有人說什麼?”“別的倒也沒聽什麼,”李衛搔搔耳根說道:“昨兒去了一趟工部,見幾個郎官說閑話,說田文鏡走了時運,狗眼長到腦門子上,哦——還有,說萬歲爺新選這個探花是個風流賊,大白天在客棧裏搞女人叫人按住了屁股——這些人我都不識得,見我去了他們一哄就散了。”雍正頓時一怔,說田文鏡短長算是人之常情,劉墨林是自己親自從落卷裏拔上來的,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人!雍正思量著,心裏越發不自在,起身道:“就這樣,你回南去吧。朕這幾日乏,太後也欠安,就不見你了——回去好生辦差,多給朕寫折子,回頭還有旨意給你。哦,你女人翠兒上次給朕和你主子娘娘做的鞋很合腳,叫她用心再做兩雙。她糟的酒棗也好,老佛爺說克化得動,也進兩壇子來。”雍正說一句,李衛答應一聲,末了竟落下淚來,忙又拭去。雍正詫異地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奴才想起早年的事了。”李衛咽著聲兒答道,“又想著明兒送走田文鏡,奴才也坐船回金陵,不知多早晚才得再見主子……唉!坎兒要能活到今日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