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辯偈語鬥法鍾粹宮(2 / 3)

“叫我?”劉墨林一怔,忙起身答應一聲,“是!——是單叫我麼?”高無庸道:“還有十三爺十四爺。別的王爺貝勒貝子不是我傳的,我不曉得。皇上今個兒要賜筵百官,在廣生樓貼字畫,比誰的字好,還有賞呢!”劉墨林這才放心,跟著高無庸進來,早見張廷玉立在養心殿簷下招手兒。劉墨林忙進前請安,問道:“皇上已經起來了?”

張廷玉看上去很高興,說道:“皇上起來半個時辰了,今兒是正經節,要先去欽安殿、天壇、天穹殿、鍾粹宮、建福宮拈香。然後在廣生樓賜筵,慶貝子、寶貝勒、福貝勒三位阿哥爺陪駕,這會兒祭祀去了。其餘親王貝子貝勒已經著人去傳,在廣生樓候駕。”劉墨林聽著不得要領,試探著問道:“張中堂,我是奉旨進來的,不知萬歲召見有什麼差事,能給透個風兒麼?”張廷玉笑道:“萬歲寫了幾幅條幅,要世兄挑一副好的。廣生樓今兒張著幾百幅字,一概不屬名,萬歲爺的也不屬名,叫群臣比較哪幅最好。廣生樓張貼字畫的差事你辦,世兄可不能掃了萬歲爺的興!”

劉墨林頓時愣在當地,雍正的字寫得是沒說的,但幾百幅字一律不屬名,雍正的字混在中間,誰能保得定一定能得榜首?萬一落榜,或在二三名,那得頭名的又何以自處?想著,劉墨林已是頭上滲出細汗,但他畢竟心思靈動,思量一陣已有了主意,笑道:“上書房和六部九卿都是常見萬歲的字的,不消說的。就怕下邊一些人不知起倒,信口胡評。這件事我思量,在紙上作記號,或另外張到醒目處斷乎不可,隻有將萬歲寫的句子遞出去,下頭知道主子寫的什麼,就好辦了——這種事隻好找個太監去傳遞,且要快!”張廷玉低頭想想,也隻好如此,說道:“那就高無庸辦吧——我是想,眾口一辭才好。”劉墨林道:“眾口一辭都選定萬歲的字,顯見得咱們做了手腳,也不好。倒是有幾個倒黴蛋夾七夾八評議起來,反見得真。況且都曉得裏頭有主子的墨寶,不至於信口雌黃的。”說著三人便進殿來,果見裏邊長條鑲龍烏木案上排著十幾幅宣紙字畫,卻都是唐詩選句選詞:ば濾珊薏桓哢Сざ裰裼π胝鍛蚋酮し疾葺螺陋ご竽孤煙直せ坪又水天上來ぬ烊粲星樘煲嗬溪の矣因之夢吳越ぬ一ㄌ端ち蹌林歎道:“主上這字確已到了爐火純青造化入神的地步了,隻恐筆鋒太剛,有些柔媚文人未必入眼呢——都是好的,叫我怎麼挑選呢?”仔細審量半日,選出一幅“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又選了“桃花潭水”兩副問張廷玉:“中堂,優中選優,隻怕這兩副聯為佳,你看呢?”

“嗯,就筆力而言,確是這兩聯最好。”張廷玉托著下巴,思量道,“就氣韻而言,我看再加兩副——‘大漠’和‘新鬆’。左右萬歲一會下來,多薦兩副由主子聖裁罷了。”劉墨林便將四副字聯齊整擺到顯眼處,小字抄了交給高無庸:“趕緊遞送出去,不定還有人出錢買你這個信兒呢!”

高無庸笑著連連答應,剛退出殿,便見邢年李德全還有侍衛德楞泰、索倫、劉鐵成、張五哥一大群人簇擁著雍正下來,忙側身讓過。張廷玉和劉墨林早已跪地接駕。雍正今天氣色很好,頭上戴一頂萬絲生絲纓冠,藍芝地紗袍外罩石青直地紗納繡洋金金龍褂,穿著青緞涼裏皂靴,興致勃勃進來,看一眼張廷玉,卻對劉墨林道:“探花郎,看過朕的字了?哪一副中你的意呀?”劉墨林忙賠笑道:“奴才和張中堂正為難呢!都挑花眼了——主子幾時高興,也賞奴才幾個字,就是奴才祖上積德的造化了!——和張中堂選了半日,好歹選出這四副,得請聖上裁奪後再送廣生樓張掛。”“好!”雍正看了看,晾在中間的四副字,沉思著點了點頭,挑出“桃花潭水”和“大漠孤煙直”兩副,說道:“太多了也不好,就是這兩副吧——方才說賞字,餘下的任你挑一副。廷玉,你要什麼字,趁著現成的筆墨,朕給你寫。”

“謝主子恩。”張廷玉忙叩頭,說道:“奴才早就有意求主子墨寶了,隻不敢開口。奴才近日新裝修了府門,求主子賜一副楹聯以光門楣!”雍正點頭笑道:“平素確實也無心情舞文弄墨。這幾個大案結了,朕心裏鬆泛了些兒。好,就賜你一副楹聯!”說著援筆濡墨,略一思忖,在宣紙上正楷寫道:せ識鞔漢頻文治日光華ば窗沼侄訟暌幌攏蓋了圖章小璽,又注了年月日,遞給張廷玉道:“你看可成?”張廷玉雙手接過,眼中放出大喜的光,“……隻是奴才何以當得起這十個字?把奴才磨成粉也報答不了萬歲爺高天厚地之恩!”說著淚水已奪眶而出。

一時劉墨林也選出來了,卻是“兩個黃鸝”一聯,雍正卻未用璽,隻用朱砂泥印了“園明居士”四字,笑道:“‘園明’有佛家意,你死活不信佛,算是和尚贈秀才的,也算得體,就賜給你——邢年,你帶這兩張去廣生樓——不許張在正中,聽見了?”因見劉墨林也要辭出去,雍正又道:“你且停停,一會兒和廷玉一同過去。”劉墨林隻好站住。

“廷玉,”雍正的神色莊重起來,聲音有些滯重,“年羹堯出去也快半年了,隻見要東西要錢糧,至今一戰未交,朕心裏很不踏實。想和你議一下,要不要派個欽差大臣前去督軍呢?”張廷玉沉默著思索良久,說道:“主子的意思奴才明白,想早點打好這一仗。但用兵的事不同政務,一個蹉跌無可挽回。年羹堯當年隨先帝西征時已是將軍,持重而進,正是他的長處。本朝名將戰法不一,巴海善於周旋,有耐力能持久;趙良棟善穿插,能奔襲;圖海善對壘能攻堅;飛揚古善戰陣,能苦戰;周培公機變多智遠慮深謀,可謂是全才。可惜風流雲散,都已下世。看年某光景,節製部署、進退尺度很謹慎,似乎步了圖海的後塵,他也是求畢其功於一役,誌在必勝。主上不必焦慮,以奴才拙見,三月進駐平涼,四月推向西寧,並不遲緩。軍機處可以再發六百裏加緊文書,一並讓嶽鍾麒拆開,叫年嶽二人合議回奏,幾時可與羅布藏丹增接戰,萬歲看可成?”雍正皺著眉沒吱聲,半晌,看著劉墨林道:“你有何見解,不妨說說。”

劉墨林參議這樣大的軍國重務還是頭一次,思量了一陣,回答道:“臣以為張相奏的甚是。康熙五十六年兵敗,六萬山東弟子無一生還,前車之鑒令人心畏,朝廷實在是贏得起輸不起了。年羹堯持重進軍,臣以為正為從大局著眼。至於派監軍督戰,臣期期以為不可。前明土木之變,鬆山之敗一直到甲申鼎革,就因將軍朝廷離心,常派監軍掣肘將帥,一軍而兩帥,一事而異心,最是兵家大忌。所以聖祖爺征台灣,專用施琅,李光地雖有督軍之名,其實隻在後方籌糧餉支應軍火——隻可催問年羹堯何時進軍、何時接戰,保障軍需供應,不可提調軍務,派員督戰,那是要壞大事的。”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雍正訥訥自語道,“好吧——既如此,就不派欽差大臣了。廷玉,你從二等侍衛裏頭選十名,要年輕些的可望成才的,擬個名單給朕。派他們到年羹堯軍中效力。”張廷玉這才聽出,雍正是對擁兵在外的年大將軍不放心,頓時心裏格登一聲,忙賠笑道:“嶽鍾麒資曆戰功其實與年羹堯不相上下,有他在,朝廷也還是容易節製的……”“你說哪裏去了!”雍正笑道:“年羹堯朕若不放心,怎麼肯把二十幾萬軍士交給他?你自想想,當年聖祖要是多派些親貴少年在飛楊古帥帳裏學習用兵,何至於今天選個主帥就這麼煩難?”

劉墨林這才恍然大悟,敬佩地注目著雍正不言聲。張廷玉卻深知雍正秉性,年羹堯帳下上千的青年弁佐,何必萬裏迢迢派侍衛去“學習用兵”?想歸想,口中卻道:“萬歲聖慮遠謀,居安思危,臣心服之至!”

“劉墨林,”雍正閑適地呷了一口茶,微笑道,“你這個人才具頗為可觀,朕聽說你和一個青樓女子打得火熱,可是有的?”劉墨林頭“轟”地一響,忙跪了回道:“此事實有,臣以為情之所鍾無分貴賤。蘇舜卿雖是賤籍,但賣藝不賣身,守身如玉,不可與尋常娼妓等量齊觀。況臣與蘇為風塵知己,貴而棄賤為不義,求主上明鑒!主上既說到這裏,臣索性恩求主上為蘇舜卿脫去賤籍,成全臣這一段姻緣。”雍正點頭笑道:“才士風流,不是什麼打緊的事,不過單為蘇舜卿脫籍,用恩似乎太窄了些兒。衡臣,朕有意頒布明詔,為普天下賤民一律脫籍,耕讀漁樵,與庶民一律,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