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允禩恭叩萬歲金安,接聖諭!”
“聖躬安!”隆科多瞟一眼允禩,一臉莊敬之容,徐徐說道:“廉親王允禩才識寵卓,勤勞王事,劬勞不避煩難,著即加封總理王大臣,賞食雙親王俸,仍在上書房,與允祥掌理國事,佐輔朕躬,欽此!”
“謝恩!”
允禩深深叩下頭去。
“王爺,恭喜您了!”隆科多宣完旨,滿麵堆下笑來,雙手攙起允禩,甩馬蹄袖便要打千兒。允禩急扶住道:“舅舅,這萬萬使不得——西花廳設筵——舅舅請!”
隆科多卻深知八王府筵無好筵,是是非之地,想起上次與九阿哥的那席驚心動魄的談話,更不願在此久留,忙辭道:“王爺,萬歲爺今個兒還要去暢春園,我得從駕。去遲了不恭,王爺的厚情改日再領不遲……”
“得了吧!”允禟從屏風後閃了出來,搖著一把泥金檀香木扇,慢悠悠踱著,似笑非笑說道,“舅舅,別以為皇上的耳朵就那麼長!皇上那一套隻好嚇唬王文韶這樣的書呆子!八王府數十年經營,上上下下幾百口子人,都是八爺的家生子兒奴才,過了粗羅過細羅,篩過不知多少遍了!和你說幾句體己話打什麼關緊?我們叫你謀反了麼?”允禩卻爽朗地一笑,說道:“舅舅,老九那張嘴你還不曉得?刀子嘴,豆腐心!皇上今兒到暢春園是去見方先生。張廷玉和馬齊從駕,還有禮部的人。老王掞不成了,上了遺折,他們要去看看。山東虧空二百萬銀子,要派寶親王去催,江南、浙江、江西三省虧空七百萬,要和方苞商量著派欽差大臣去催。根本沒有你這個領侍衛內大臣的事——!不過,舅舅,我也知道我是是非之人,我這地方是是非之地,並不敢一定攀你。一處談談,也為你好,若一定不肯,甥兒也是不敢勉強的。”
允禩不緊不慢,從容不迫侃侃言來,句句溫馨可人,毫不劍拔弩張,但字字都帶著骨頭,綿裏藏針,而且對雍正的行止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到這地步,真讓人摸不透,他手下到底有多大一個密探網為他效命。隆科多聽著,大熱天兒,竟無端打了個寒噤。想著,笑道:“我也是怕皇上一時尋我有事,不在跟前怕失禮。八王爺既這麼說,我就愧領了——至於別的心思,我是沒有的,王爺原就是親王,如今又加恩總理王大臣,天子駕前第一人,也正該賀一賀!”
“哈哈哈哈……”允禩突然縱聲大笑。
“千歲……”
“走,走。這裏不是說話處,花廳裏去!”
隆科多滿腹狐疑隨著允禩和允禟步出王府正殿,從月洞門進西花園,穿過一帶月季花藤密密編起的花廊,裏邊豁然開朗一片綠茵茵的空場,碧波蕩漾的海子邊柳絲拂風,黃鸝鳴囀,一座歇山式壓水三楹小殿矗在岸邊,與湖光樹影相映生輝。隆科多不禁讚道:“神仙去處!”
允禩沒有回答,將手一讓請隆科多進了書房,卻見兩個人已先在裏邊正在專注地弈棋,見他們進來,兩個人一齊推枰起身。允禩笑著道:“我來給你們介紹:這位就是上書房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兼步軍統領九門提督、皇舅舅隆科多。”又指著下棋的一位五十多歲的清瘦老者道:“這位汪景祺先生,號星堂,是原來上書房大臣索額圖門下清客,康熙五十三年舉人。這位空靈大師,就是日前在宮中為太後祈禳的密宗大法師了!”
“久仰久仰!”隆科多心中十分震驚。他萬萬沒想到空靈這樣的神僧居然和八爺黨有這樣深的淵源,更猜不出汪景祺這樣一個小小舉人,為什麼成了廉親王府的座上客,而且位置似乎還在空靈之上!想著,不禁問道:“星堂先生,現在哪裏恭喜?”這時,家人們已經抬進一席熱氣騰騰的席麵,允禟不等汪景祺回答,在旁笑道:“我們坐下慢慢敘。來,來,也不用安席,隨意坐吧!”
允禩坐了主席,親自執壺為各人斟了門杯,笑道:“你們看這位舅舅。如今已見了老態。當年可是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呢!先帝爺西征,在科布多被圍,是舅舅背著先帝突圍出來,舅舅是大清的介子推,擎天保駕,應該有今日榮耀富貴!我先敬舅舅一杯!”隆科多最怕的是沿著上次與允禟密議的題目說話,見他說起這些,略覺放心,忙端杯道:“今兒是八爺的大喜,加俸加官,我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有什麼說頭,還是王爺請!”允禩接過杯,盯著杯中琥珀汁一樣的酒,良久方歎道:“就算是吧!我喝了這杯。舅舅,我知道有些話你不願聽。大凡人都是如此,得意時常忘後路,喜吉而畏凶,一句掃興話也難入耳。哲人高明之處也正在此,老子於是就說‘福兮禍所伏’,我心頭清明著呢!”這些話隆科多聽著確實如坐針氈,可又不能不聽,默思良久,終不能一語不發,因幹笑一聲道:“八爺,話既說到這份兒上,我也掏心窩子說幾句。早年的事都已經過去了,心裏總折騰著這些個,有百害而無一利,木已成舟,生米熟飯,到了這個山上,就唱這山歌。聖上為人確實精細,恕我說句罪過話,存心並不寬厚,這是人人都曉得的。不過良心話,待八爺滿好的。蘇奴是八爺的人,先年保八爺當太子,被先帝剝了黃馬褂,如今又晉封貝勒;佛格,一個閑散宗室,也和八爺過從很密,皇上如今用他作刑部尚書,阿爾鬆阿如今也是刑部尚書,佟吉圖是六叔佟國維的本家,皇上一即位就封了山東按察使,上月又進位布政使——先帝爺在時,八爺保舉過多少次的人,如今都大用了。王爺今個兒又蒙恩為總理王大臣,聖眷是很隆的,依著我看,皇上雖刻薄,卻並不寡恩,兄弟情份上很顧全的了。”允禩聽了格格一笑,又是沒言聲。
“隆大人你還沒說完。”坐在下首的汪景祺說道:“八爺的世子弘旺如今進了貝勒,皇孫裏是頭一份。廢太子允礽如今雖然還囚禁在上駟院,內廷有訊兒,就要移居鹹安宮了。外地進的貢品時鮮,皇上都要分賜給允礽些。允礽的長子弘皙,也進封了郡王——就是馬齊,當年還不是皇上的對頭?如今在上書房和張廷玉平起平坐——我說的有假沒有假?”
“都是真的。”隆科多麵無表情,盯著這位精幹清臒的老舉人,揣摩著他話中的意思。看允禩和允禟時,都是微笑不言,夾著菜慢慢嚼著靜聽,隻空靈和尚似乎一切都無所謂,雙手抓著一條金華火腿大吃大嚼。汪景祺以箸畫桌,口氣陡地一轉說道:“還有另一麵隆大人也不可不留意。理藩院都察院兩院長官已經聯名具折,彈劾大將軍王允禵大鬧先帝靈堂,君前無禮,請削為庶人以正朝綱——”“這個我知道。”隆科多冷冷說道:“皇上已經留中不發。”
汪景祺一笑,說道:“留中不發是因為怕太後發怒,並不是已經結案。隆大人,大內選了十名侍衛,‘護送’九爺前往西寧,在年羹堯帳下學習軍事,不知大人您知道不知道?”選侍衛去西寧的事隆科多已知道了,隻想不到還順便發配允禟也去西寧,他不禁看了一眼允禟。允禟喝了一杯酒,看著隆科多,沉重地點了點頭。
“九爺”,隆科多已被這個汪景祺說得心裏發毛,“這事聖旨還沒下,要不要我在萬歲跟前斡旋一下?”允禟哼了一聲,冷笑道:“你有那麼大麵子?我幾次親自請求,等送了先帝去陵寢再啟程,我的四哥揚著臉睬都不睬!”汪景祺又道:“九爺是這樣發落,讓年某人軟禁起來——十爺呢?他今兒個沒來,是心裏不痛快。哲布尊丹是喀爾喀的台吉,來京奔康熙爺的喪,病死在京師。本來嘛,這樣的事由理藩院去個尚書送他靈柩回去也滿盡禮的了,皇上偏叫十爺親自送!喀爾喀離這裏萬裏之遙,要過沙漠瀚海,還要繞過青海戰場,你自想想,這是不是個送死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