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堯統率十萬大軍,自雍正元年五月將中軍大營移防西寧,直到九月還遲遲沒有大舉進剿。這不是他不想速戰速決,是這一戰關係實在太大了。羅布藏丹增的叛軍都是剽悍勇猛的蒙古人,遊牧部落習性行無定止,今日探報說叛軍中營設在貴南,明日再報已向興海移防,派小股軍士前往奔襲,卻又撲空,再探時,羅布藏丹增已至溫泉……如此飄忽不定,在遍地皆是叛軍叛民的西北盲目追逐,注定是要吃大虧的。他自幼便喜讀兵書,立誌做一代名將,因此,雖中了文進士,卻一直做著武職。康熙年間禦駕三次親征準葛爾,他一直在北路軍飛揚古大將軍麾下當參將,在滾沙飛石狂飆衝天的戈壁上作戰十幾年,他才深知剿滅羅布藏丹增這樣的巨寇,絕不同於中原剿滅抱犢崮、太湖捉拿水匪草賊那樣容易。這一仗打贏了自不必說,自己便是大清的飛揚古第二。但打敗了呢?早就滿是火藥的朝局立時就要爆炸——憑什麼把打了勝仗的十四阿哥調回京師,派這個草包將軍去丟人現眼?不但自己身敗名裂,連雍正的皇位也未必保得住。
因為誌在必勝,年羹堯用兵一直小心翼翼,下諭令甘肅巡撫範時捷駐守永昌和布露K來大營“軍前效力”的消息,年羹堯隻獰笑了一聲,將邸報“啪”地向案上一甩,背著手便踱出了中軍帥帳?
“大帥,”年羹堯的長隨桑成鼎追出來說道,“這裏還有兩份軍報,是六百裏加緊遞來的……”
“說。”
年羹堯黝黑的臉上皺紋像刀刻似的一動不動,看著遠處漠漠滾動的黃風。桑成鼎五十多歲,幹瘦得像一陣風都能吹走,他沉默片刻方道:“範時捷是谘文,大軍移防,眼看要上凍,請撥二千套牛皮帳篷。”
“回文給他諭令,叫他兵部去要——加上一句,往後給我行文,要有上下之分,否則我不回文,誤了軍機我斬他!”
“紮!”
“還有什麼?”
“嶽督帥處也有回文。”
“說。”
“嶽督帥說大將軍調四川綠營進駐鬆潘的命令已經接到,但目下不便執行。”
“嗯?”
年羹堯轉過臉來,上下打量著桑成鼎,目中火光一閃隨即又變得深不可測,格格一笑道:“論地位,他是我的部下;論情分,他是我的老朋友。怎麼,和我打擂台?嶽鍾麒都說了些什麼?”桑成鼎舔舔發幹的嘴唇,說道:“他是請了聖命的。說軍機不可預料,羅布軍如無大的動作,四川旗營綠營不必一定與年羹堯合期並進。他已將軍隊調移石渠、孟龍寺隨時聽用。這是他抄來萬歲爺的朱批,務請大將軍諒他苦心。”說著便將一份鵝黃封麵的折本雙手捧上來。年羹堯信手接過,展開看時,前頭是請安問好、噓寒問暖的話頭,就是暫不調防的事也說得十分委婉,下麵雍正的朱批另外辟出,十分醒目:だ雷嗌踉謾k扌諾媚悖但凡百事持重為上。西邊有年羹堯、你二人,朕豈有西顧之慮?願你等速速成功,朕喜聞捷報!つ旮堯籲了一口氣,默默將折本遞給桑成鼎,良久說道,“嶽鍾麒是我的副手,不能不買這個麵子。既是皇上發了話,駁回更不好。你叫中軍文書給他指示,鈐我的印,照允——不過要告訴他,青海叛軍逃進四川,哪怕是隻耗子,幾十年的情分臉麵就顧不得了。還要加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四川營兵人馬須得隨時聽我節製。”年羹堯說著,桑成鼎答應著。因見桑成鼎還不走,年羹堯又道:“你怎麼還不去?”
“大將軍,”桑成鼎說道,“果親王府薦來的那個慕僚汪景祺,想請大將軍接見一下。還有,九爺和十名侍衛也已到了西寧城外。大將軍要不要接一接?”
年羹堯淡淡一笑,說道:“老桑,果親王薦來的這個姓汪的,幾個條陳寫得還不壞,明天叫他簽押房裏幫辦軍務,天天見麵,說什麼‘接見’不接見?這些個侍衛,還有九爺,你曉得他們做什麼來了?有的是來搶功勞,有的是來吃苦頭的,你帶中軍帳下副將、參將代我接一接,就說我甲胄在身,不便遠迎,委屈他們了——我也實在乏透了,偷點功夫歇歇,好吧?”ぴ識K和大內選來的十名二等侍衛,由驛站傳遞迎送,途經直隸、河南、陝西、甘肅,跋涉數千裏,總算到了西寧。九月初八辰牌時分在接官亭下馬。此時中原秋高氣爽,楓丹柳黃,霜葉繽紛,河湖澄碧,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待過中條山入陝,氣象便改了味,漫漫無垠是坦蕩遼闊的黃土,黃土坡、黃土溝縱橫迭伏拔起,馬上望遠,一線地平直接天穹,道旁衰草在寒風中瑟瑟顫抖,一株株落光了葉子的白楊,枝椏擺動著發出刺耳的呼嘯聲——已是肅殺荒寒得使人心裏發噤。再向西行,過了甘肅,進青海高原,索性連草樹也少見,幹河溝,黃沙丘,鹽堿地,亂石灘……白毛風掠地而過,卷起萬丈黃沙,迷迷茫茫混混沌沌,牽馬步行也覺吃力,每日吃不到頭的是燕麥青稞,鹽水煮羊肉、風幹牛肉、犛牛肉,有時到了缺水地方,連洗臉燙腳的水也難以供應。這群人都是滿洲八旗貴胄子弟,盡自練武打熬得好筋骨,幾時吃過這種苦頭,早有人不幹不淨罵起娘來。倒是允禟知道此行關係重大,他隨身帶著一百萬兩龍頭銀票,雖無使用處,但逢人心裏煩悶,便用錢安慰。兩個月下來,這些侍衛無人不覺得“九爺大方”,又是“患難同舟”,所以早將雍正吩咐的“不得與允禟交好”忘得精光。
這群人在接官亭等著大將軍年羹堯親自來迎。西寧知府司馬路是十四阿哥允禵的門人,十分巴結,請了西寧最好的廚子辦駝峰筵為允禟接風。除了雞鴨魚肉之外,居然還有青芹、菠菜、韭黃,大頭菜這類時鮮菜蔬。大家一路吃膩了肉,真有久旱逢甘雨的架勢,歡笑著大吃猛喝,風卷殘雲般早將兩桌盛筵吃得狼藉一片。領頭的侍衛叫穆香阿,吃得滿頭冒汗,見允禟似乎心事重重,略吃了幾口便盤膝坐了炕上,因笑道:“九爺,想什麼心事,這麼好的菜,怎麼不吃?”
“我自幼惜福修身,怎比得了諸位虎賁猛士?你們隻管放量用。”允禟呷一口釅茶,轉臉問司馬路:“這些青菜,都是此地產的?”司馬路忙賠笑道:“九爺真是紫禁城長大的。這地方此時哪有青菜,除了蘿卜,一概都是從四川傳郵過來的。年大將軍賜給奴才,奴才舍不得吃,孝敬九爺罷了。”
穆香阿剔著牙縫說道:“年羹堯好大氣派!四川到這裏這麼遠,菜都還是鮮的!”司馬路道:“從孟龍寺到這裏快馬走三天,單是送菜的就分著十撥,一千多人,源源送來,自然供得上大將軍的中軍營帳了。”眾人聽年羹堯如此作派,都乍舌暗驚。允禟卻換了話題,問道:“大將軍行轅離這裏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