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草滅蛇線雍正遊疑(2 / 3)

二十七天的國喪就這樣——像結了冰的永定河,麵兒上平靜坦蕩如砥,下頭卻是激流湍水——平安渡過。宮中太監忙上忙下,撤靈棚去幔帳,燒紙人紙馬,焚靈幡,白紗燈換了黃色宮燈。百官各自回衙視事,阿哥們打道回府,剃頭洗臉麵貌一新。雍正除了喪服,卻不放方苞回暢春園,就近回養心殿召方苞進來議事。

“靈皋先生,”雍正待方苞坐定,輕聲說道,“按理今日除服,該讓你鬆和一下的,但朕總覺心緒不寧,和你再聊幾句,過午用過膳,送你回暢春園。你是國策顧問,朕想多聽聽你的。”

方苞熬得臉上有些浮腫,略一欠身,說道:“當日二祖慧可皈依佛法,曾夜問菩提達摩,說‘我心不安’。達摩祖師說:‘來,我為汝安之!爾心在何處?’——臣不敢自喻,隻是個比方,心在何處?心在萬歲心中!萬歲覺到了的,即是萬歲不安之處。”

“朕是在想,這次喪事是不是辦得張皇了些?”雍正啜著奶子道,“興師動眾,如臨大敵,卻又平安無事,事過之後,怕有人譏諷。”方苞一笑道:“人臣憂讒畏譏,是所處位置使然。人主似乎不必。讒也好,譏也好,總比為人所笑強些兒。恕臣不恭,萬歲真正想的,恐怕是舅舅。”雍正口列了一嘴想笑,又斂住了,說道:“方先生,你為什麼這麼想呢?”

“什麼叫‘妖’?反常。”

“唔?”

“戒備森嚴,如臨大敵,原不為防舅舅,但舅舅卻覺得是防他,這不反常麼?”

這正是藏在雍正心裏最深處的話,卻不能如此明白無誤地表達出來。雍正不禁打了個頓,怔怔地看著外頭已經快要化盡了的雪,良久,點頭歎道:“他是有些神不守舍,‘恍惚不安’。朕起先想他是心裏難過,後來看竟不像。鬼神魘鎮的事朕是相信的,莫不成用這法子害他,要去掉朕的左右臂?”

“悲痛斷然不是的。”方苞冷冷說道,“聖祖爺在時,佟佳皇太後薨逝,臣那時在上書房,那是他的親姐姐,他也沒這個樣,言語行動恍惚得像個白癡。皇上說他神不守舍,臣觀他是‘魂’不在位!若說恍惚所憑,還不如說是心神不定!”

方苞儒學大宗,壓根就不信什麼魘鎮邪術,但雍正尊儒之外還崇佛,因此他隻能從隆科多的表相點醒雍正:“一個月前他進來奏事,都還條理清晰,頭頭是道,太後薨逝當夜,李德全傳旨回來,說見隆科多在廉親王府出來——那種時候,他到那裏做什麼?紫禁城防務差使仍是他的,到外頭各營串什麼?阿哥爺們的靈棚是張廷玉、馬齊和我們幾個共同去的,隻看看防風遮雪情形就回來了,他怎麼前幾日左一次右一次獨自去串,後來又一次不去?”

“你是說他和八弟……”雍正仿佛身上一顫,又搖頭道,“不至於吧。當日傳遺詔的就是舅舅,要做手腳,那不是最好機會?如今大局已定,怎麼會再和那起子人勾扯?”

方苞仰了一下身子,不安地搓了搓手。他已覺和雍正談得太直了,但話趕到這裏,不能不說下去:“萬歲說這話使臣不安,臣不該談這麼深的,也許臣錯了,最好是臣錯了。”雍正也感覺到了,微笑道:“談心麼,不說心裏話有什麼意思?朕也這樣想,也許朕錯了,最好是朕錯了。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當閑話扯扯何妨呢?朕,都擔待了。”方苞心裏一陣感動,歎息道:“皇上如此信得及,臣就說。方才說機會,自古錯過機會,吃後悔藥的不知多少;錯過機會又尋機會的更不知其數!佟家一門都是當初倒太子的‘八爺黨’,獨獨一個隆科多忠心事君。當時情勢撲朔迷離為鬼為魅為真為幻,就是神仙也說不清有多少層迷障,多少個連環套。皇上,‘八爺黨’既是一‘黨’,那麼並不因皇上已得大統而不是‘黨’,絲蘿而藤纏,盤根而錯節,不是一篇‘朋黨論’的文章就能瓦解的。為天下計,為皇上計,也為皇上骨肉親情不遭慘變計,皇上不鏟掉這個‘黨’,頂多做個善終皇帝,想振作頹風,刷新吏治為一代令主,恐難遂皇上的心願。”

“朕調開允禟允峨,又要允禵去遵化,就是要離散他們,離散了也就保全了。朕雖心冷,並不乏骨肉兄弟情分。”雍正聽了方苞侃侃陳詞,良久歎道:“想起他們昔日對朕下毒手,朕至今不寒而栗,今日斷不可重用,然而還是要保全。說句私心話,朕也不願後世人說朕是殘暴之君。但說到舅舅,再思再想,還不至於混到這個是非窩裏。要再看看,再看看,好麼?”還要往下說時,卻見高無庸在殿門口一探頭兒,雍正拉下臉來,說道:“你是怎麼回事?我和方先生說話,例來有規矩,你不曉得?”

高無庸嚇得連忙進來,叩頭道:“奴才沒偷聽。方才隆中堂請見,奴才請他軍機處候著。因主子說話長了,他叫奴才進來瞧瞧,看方先生辭去了沒有……”雍正一擺手道:“你告訴他,彼此乏了,請舅舅先回府歇著。明兒遞牌子,多少話不能說?”高無庸諾諾連聲,起身便走。方苞卻叫住了,向雍正道:“皇上,要是身子支撐得,何妨一見呢?他是皇上稱舅舅的,因與臣談話回避他,臣也覺擔待不起。”雍正略一思忖,說道:“你去說,朕請舅舅進來。”

須臾,便聽院外一陣腳步橐橐。隆科多挑簾進來,剛要行禮,已被雍正扶住。雍正笑道:“你是舅舅,哪有舅舅給外甥磕頭的?和方先生說閑話磕牙兒,原為鬆乏精神,討教學問,所以不想叫外人打擾。舅舅怎麼也是這一套?來,看座,賜茶!”刹那間他像換了個人,顯得又輕鬆又瀟灑,“這次喪禮辦得周全,第一辛苦了張廷玉,外頭處置國務,裏頭主持喪禮,朕看他至少瘦了十斤。第二便是舅舅,警惕關防,還要照應大大小小的宗室親貴,操心費力,著實累你。方才和靈皋還說起你來著。怎麼不進來說話?北京地麵邪,說曹操,曹操到。”說罷便抿嘴兒笑,方苞見雍正如此機關搗鬼,也不禁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