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坐著沒言聲的吳鳳閣推推眼鏡,格格一笑說道:“姚老弟,你隻掏了右靴頁子裏的銀票。左靴頁子裏的也都取出來吧。平分!”
“什麼?”姚捷一怔,“吳老先生說的什麼話,晚生不明白!”畢鎮遠驚詫地望望吳鳳閣,沒言聲,張雲程便問姚捷:“你這葫蘆裏裝的什麼藥?”
吳鳳閣站起身來慢慢踱著,檳榔荷包在腰間一晃一晃,冷笑道:“咱們紹興師爺,分錢糧刑名兩派,各自都有不傳之秘。我呢?一個叔叔是刑名師爺,沒有兒子,一身兼祧了兩門子學問——那臬司衙門,管的是拿賊捕盜,讞獄斷刑,不發黑心財,哪來的銀子讚助河工?張球這人我也略知一二,歸德府張、曹兩家都是掛千頃牌的有錢主兒,為爭一塊牛眼風水地,打官司都打得兩家都家破人亡,不是張球的主審?——哼!別說十萬,你這會子告訴他,田大人要具本參他,叫他拿五十萬,他也樂顛顛地雙手捧過來!怎麼樣,我說的不錯吧?”
張雲程和畢鎮遠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佩服地盯了吳鳳閣一眼,又齊把目光掃向姚捷。姚捷略顯尷尬地幹笑一聲,果真從左邊靴頁子裏又抽出一張大銀票,說道:“真人麵前作不得假,我原也不想昧掉這錢。這是五萬,我拿一萬四,剩餘的三位平分,可成?這錢他們掙得容易,不拿白不拿,拿了白拿,白拿誰不拿?不過有言在先,錢糧河工上頭有好處,你們也不能被窩裏放屁獨吞!”一句話說得幾個人都笑了。畢鎮遠笑道:“你們可小心,這錢上頭沾的有血!”張雲程道:“先父在湖州黃道台跟前當師爺,一年也有一萬三四千進項。我想跟了田大人這麼個巡撫,少說也得一萬吧?誰知道三百就是三百!娘希匹那個瘸子有什麼能耐,一年五千!奏折、條陳,這些個官樣文章,我孫子也寫得!”
“在中丞那兒不能提這話!”吳鳳閣板起臉道,“咱們三百就‘三百’,早晚他們自己就要翻臉!聽說他和中丞有言在先,當了巡撫每年八千就是八千!咱們也眉開眼笑地認了。田中丞這會子一心報效皇上,不是個撈錢手兒。我們得順著這個思路去侍候他,早晚他下了水不能自拔,才能發狠弄錢呢!”正說著,見鄔思道架著雙拐,兩個小廝隨後跟著,風擺楊柳價進了二門,便住了口,跨步進來一躬笑道:“靜仁兄!滿麵紅光,你好精神!今個兒又哪裏吃酒去了?”鄔思道支起雙拐拱手還禮,笑道:“今個兒浴佛節。我是個儒生,原不信這些個,家下兩個婆姨卻硬要去相國寺,陪著走了一遭瞧瞧熱鬧。他們回包府家下洗銅佛,我坐了小轎上黃河大堤看了看,又碰到一位舊朋友,在酒店裏吃了一會酒,這才趕回來——東翁呢?今兒個你們不是議事兒麼?”鄔思道說著便目視眾人。他原殘疾羸弱,但這些日子常出外郊遊,大約心情也好,又吃了酒,臉色黝黑中透著緋紅,雙眸炯炯,看去神采照人。
幾個人對這位年金高出自己二十倍的“首席師爺”沒有一個服氣的,聽著他的話越發不受用:我們這“三百兩”在這裏和主官苦苦會議商計治河,你這“八千兩”卻帶著美人香草又是郊遊又是吃酒!心裏盡自想,各人已暗得好處,抱定了不挑是非也不合作的宗旨,都笑著與鄔思道寒暄。畢鎮遠因笑道:“我們議了一陣子河工,田大人打轎去臬司衙門,拜望胡期恒去了。”
“唔。”鄔思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道,“那我就在這裏等等中丞。”一頭說,進來便坐了竹涼椅上,索了邸報,搖著扇子吃茶看邸報,不再言語。他和眾人不合群,眾人也拿他當外人,見他大口列口列坐著不言語,早一個一個托辭出來,另尋地方“均分”那五萬兩銀子不提。
大約過了午時,聽見衙門口三聲炮響,田文鏡頭戴藍色明琉璃頂子,孔雀補服裏頭套著九蟒五爪袍子,一頭熱汗進了花廳。鄔思道在涼椅上已昏昏欲睡,見他進來,忙坐直了身子問道:“河工銀子有下落了麼?”田文鏡冷冷地嗯了一聲,脫下袍褂,取過鄔思道身邊的邸報,看了看,鬆弛地仰了一下身子,舒了一口氣道:“哦……算日子,皇上禦駕今日恰到五台山,浴佛節禮佛,皇上真是虔心!”
“皇上佛學已到無上菩提境界,但皇上尊的還是孔孟儒學。”鄔思道似乎並不介意田文鏡對自己的冷漠,搖著一把泥金湘妃扇徐徐說道:“不知田大人籌到多少銀子?我到河上看了看,聽老河工們說,今年菜花汛來勢不善啊!”田文鏡睃了鄔思道一眼,垂下眼瞼呷了一口茶,仿佛故意冷落鄔思道似的,等了好一陣,才不冷不熱說道:“這事我操心幾個月了,要到此時才想起來,早就誤事兒了!銀子已經籌到九十多萬。藩庫裏再調出些,河南今年黃河決不了口了!”鄔思道何等聰敏之人,當然早已看出這位東翁大人對自己的疏遠,卻偏不計較,聽了隻是微微一笑,起身架著拐杖篤篤有聲踱了幾步,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大柳樹上兩隻正在鬧枝的黃鸝,在一陣難堪的寂靜中,許久才問道:“明年呢?”
田文鏡見他如此倨傲,由不得心頭火一竄一竄地,幾乎就要發作,卻又按捺住了,隻冷冰冰說道:“自古黃河無不決潰之年。昔年靳輔陳潢治水,那是何等樣的能員?一頭治著,仍舊要決潰!本撫初到任,能保住今年就算勉盡忠藎,至於明年,誰能料得定呢?”鄔思道踅回身來坐了田文鏡對麵,說道:“恕我直言。前幾任巡撫聖眷並不在東翁之下,一個個栽筋鬥下去,說到底就是因為這條河!你在山西與諾敏較量占了理,又蒙了天恩,才得到這一步。說實話,這條河你治不好,縱在河南有千條善政,萬件良策,想平安作官也難,更莫說改革弊政,刷新吏治了。”田文鏡聽他說到山西,顯得是賣弄“封藩庫”那個主張,才有他田文鏡今日,他的自尊心像被錐子猛刺了一下,立時漲紅了臉,強忍了半日,冷笑道:“你的大才我是早已領教了。不過,依你高見,該怎麼料理這條河呢?”
“河道設有道台,”鄔思道平靜地說,“治河是他的差使。東翁可從藩庫裏調出銀兩,發出憲命,著他按熙朝名臣靳輔於成龍的舊製,從風陵渡直到陳州下遊,逐年分段根治,該築減水壩的築減水壩,該修遙堤縷堤的就修,有的地方衝刷,全用大石條砌固。要有幾年根治的打算,不能年年用草包垛堤堵水!”“你說得何其容易!”田文鏡語氣冷結得結了冰似的,“藩庫裏隻能動用三十九萬銀子,加上層層克扣,想辦這麼大工程,朝廷不出錢,戶部不援手,行嗎?”鄔思道接口便道:“事在人為。這就上條陳,請皇上定奪。那個谘文我看了,車銘這人我也認識,隻要你說要具本實奏。錢,他拿得出!”
田文鏡霍地站起身來,盯著鄔思道,瞳仁中閃著凶狠的光,見他兀自悠然自得地搖著扇子吃茶,恨不得一腳踢飛了那個碧玉茶杯。許久,田文鏡才咽了一口唾沫,說道:“條陳自然是要上的,其實我已經拜發了!你鄔先生這些日子忙得緊,串館子聽戲,踏青郊遊,還要作詩會文,吃酒高歌,所以沒敢勞動先生!”他惡狠狠格格一笑,“錢已經到手了,不動藩庫一個子兒,今年先周全下來,明年我有明年的辦法,用不著你先生這麼勞心!”
“既然有錢那就好。”鄔思道也站起身來,“但不知東翁從哪裏來這麼大一筆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