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鄂倫岱忙垂手說道,“八爺身子還不見好,隆中堂預備著接駕回京的事,說今兒前晌過暢春園來和馬中堂議事。”他臉色白中透青,看來夜裏也沒睡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馬齊原本要走,聽見接駕,又站住了,問道,“隆中堂沒說別的?皇上禦駕到了哪裏?”鄂倫岱身子一躬說道:“皇上禦駕到了哪裏,隆中堂沒說,我也沒敢問。隻說暢春園的護衛到了輪換時候兒,要換一換,別的沒話。”
馬齊偏著頭想了想,笑道:“就到了時候兒,前後錯個三五天打的什麼緊?——你傳話,叫外頭進謁的大人們都到露華樓等候說話。”說著便沿薔薇花洞甬道迤邐向西,過了十八行省候見官廨廊房,便是雍正在暢春園屬處辦事的澹寧居。馬齊向宮一揖,踅身向北,一溪海子裏新荷濃綠,岸邊合抱楊柳煙籠霧罩掩映著一座五楹二層歇山頂兒的黃琉璃瓦高樓,這就是“露華樓”了。侍衛劉鐵成早已等在樓前,見馬齊過來,便令太監們挑簾。這是暢春園最高的地方,其實是一帶土垃,專為康熙納涼吹風去暑蓋的一座書樓。再向北就是康熙晏駕的“窮廬”,卻是一片茅舍,雖軒敞卻並不高大,再向北便是宮牆,牆外是一大片海子,有幾百畝大,茫茫碧波中帶著水份的涼風穿樓而過,雖是盛暑,身上也涼爽得滴汗皆無。劉鐵成跟著馬齊進來,一邊問道:“往日都在韻鬆軒,那邊雖不敞亮,其實屋裏放上冰盆,比這裏還涼,馬中堂怎麼忽拉巴兒到這邊辦事?害得這起子太監搬了半夜文書。”馬齊命人將所有窗戶打開,一邊笑道:“不瞞你老劉,我實在乏透了,這裏風大,見人怕就少一點瞌睡。上回見蔡王廷,我就聽得打盹兒釣魚,人家哪裏知道我熬夜,隻說我這宰相拿大——再說,聖駕也快回京了,韻鬆軒是寶親王辦事的地方兒,人回來才騰房子,不恭敬。”說著便整理文書,看著一份奏折,吩咐劉鐵成:“你看看要見的官來了沒有——我見河南的車藩台來了,先見他。你是侍衛,不是跟我的人,不要在這侍候,園裏各處轉轉,該打掃的叫太監們打掃打掃。來的時候聽樹上知了聒噪得心煩,皇上愛靜,叫他們把澹寧居附近的蟬都粘下來。”一邊說,便打火抽煙看折子,劉鐵成答應一聲便去了。一時,便聽樓梯微響,一個五十多歲的官員,白淨臉圓圓胖胖,修飾得十分精致的八字髭須墨黑墨黑、神氣地翹著,身穿孔雀褂子,戴著藍寶石頂子,腳步輕輕上來,“叭”地打了馬蹄袖,說道:
“卑職給馬老中堂請安!”
“哦,車大人。”馬齊手虛抬一下,微笑道,“請起,坐著隨便說話,不要拘禮。我有時一天要見一百多官員,都鬧起規矩,什麼事也甭辦了。老兄幾時到京的?”
車銘起身入座,微一欠身從容說道:“卑職來京三天了。因戶部催河南藩庫銀子調京庫,田中丞那邊現借用著一百萬,好端端的又鬧起虧空,孟尚書行文叫藩裏說清白。昨個兒見了孟大人,又說馬中堂接見,有什麼鈞諭,請中堂吩咐,職藩好遵命承辦。”說罷又是一躬方坐下。馬齊呼嚕嚕抽著水煙聽完,又安了一袋,用火媒子燃著,說道:“田文鏡挪借藩銀,公出公入,是用在河工上的,解到北京再發到河南反而費事。這是一紙文書的事,田文鏡隻是沒有把圈子走圓。這事等聖上回京由我跟聖上回明。老兄管著通政使衙門,是朝廷方麵大員,自然識得大體,不要為這些事和田文鏡生分了,你說是不是?”車銘一肚子撩撥告狀的心思,被馬齊溫吞水價幾句淡話說得無言可對,隻好咽一口氣道:“是。職藩明白。”
“我叫你來不為這事。”馬齊盯著折子道,“我想問問晁劉氏的案子,前邊田文鏡有奏折,說臬司衙門識大體,保奏按察使胡期恒,刑斷司官張球急公好義,這折子還沒有批下來,田文鏡就又參奏胡期恒貪墨不法,草菅人命,臬司衙門四十四名七品以上官員,除了張球,請旨一概罷革——內裏還連著白衣庵二十幾個尼姑,葫蘆廟七個和尚,就連你藩裏也有十幾名官員都卷了進去。這麼著看,開封豈不是洪洞縣了麼?案子不是你審的,底細你未必明白。我想問問,據你看,胡期恒這人到底平素官聲如何?河南官兒如此貪墨,牽扯麵兒又這麼大,真的叫朝廷掃盡顏麵,真的有這麼多官兒帷薄不修,糟到這地步兒了麼?”車銘微睨了馬齊一眼,見這位須發皓白的老宰相一臉漠然,倒一時犯了躊躇。他雖不管刑獄,但案子底細卻心裏雪亮,隻是牽扯的官員太多,連自己的內眷有沒有涉嫌的也難說,有些是他自己一手提拔的親信,一搭掛子兜了也於心不忍。但眼見這個楞頭青巡撫已經把事情叼登大發,雍正的秉性刻猜殘忍,斷沒有“一床錦被遮蓋”那份仁德,蜂蠆入懷各自去解,也隻得實說。因道:“馬中堂,這案子拖了三年,通省皆知,我雖不管法司衙門,情形還是略知道些的。聽老大人的意思,辦得是苛了一點,但內中黑幕真的揭盡,隻怕還要厲害些呢!不知中堂大人——”“我沒有什麼意思。”馬齊心裏一沉,因為案子裏連扯到他幾個門生,他確實有點不自在,但臉上卻不肯帶出,因道:“你既曉得,說說看。”
車銘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說道:“晁劉氏丈夫晁學書之死,隻是個火撚兒。論起來,單判這一案,早就結案了。三年前冬天頭場大雪,晁明獨自到白衣庵賞雪——那裏臨河,景致很好的——這秀才詩做得好,又是一表人才,被庵裏頭一群尼姑看中了,先是留飯留宿,後來幹脆趁他睡著,剃光了頭充作假尼晝夜宣淫。把個翩翩公子折騰得精枯力竭,骨頭架子似的,又怕本主女人來尋,又無法處置。這群尼姑和葫蘆廟七個和尚早就奸亂得不成體統,隻好請和尚幫忙,誘到葫蘆寺附近,殺到枯井裏。當時開封知府蕭誠,勘察破案緝凶來得很快,七天就查明了,把凶手法園、法通、法明拿到大獄裏。
“不料一用刑,略一問,三個凶僧又供出師傅覺空,還有法淨、法寂、法慧三個師兄弟都是同夥,幹這勾當也不是頭一回。於是發掘葫蘆廟挖地三尺,從神庫後又扒出八具無頭屍,看樣子都是進京應考的孝廉或進省鄉試的生員——連和尚們也都記不清都叫什麼名字,是怎樣殺的了。
“這樣大的奸殺案,蕭誠當然不敢怠慢,立刻圍了白衣庵,把尼姑們都拿到開封府,隻逃掉了老尼姑淨慈,綽號‘陳妙常’。
“您大人曉得,如今官宦人家內眷,沒個不信佛的。白衣庵是開封最大的尼庵,這些個女尼們平素上至巡撫衙門、下至司道首縣串通得殷勤,又拉著和尚充尼姑進官廨,和官員眷屬們廝混,給官員‘求子’,拆爛汙拆得醜不堪言。有的內眷沒有宜男相,就有尼姑代為生兒子的,不少官兒們和尼姑們也廝混得熱。大人,田文鏡說‘帷薄不修’,實在也還是文雅得很了!這“陳妙常”逃出來,不知跑到哪府裏串連了幾日,就有憲牌下來,叫放了尼姑。
“這一群尼姑放出來,更了不得,白天晚上各府裏串,串了半月,七個和尚也放了出來‘監候待審’——沒有苦主,沒有憑據。晁劉氏也沒法斷言她丈夫定必是和尚殺的,隻好上告。蕭誠今兒接一道憲諭‘暫且放人’,明兒又接牌票‘嚴鞫凶手,不得寬縱’,攪得昏頭漲腦七顛八倒,恰好他母親病故,趕緊報了丁憂,解任去了。
“田中丞在山西扳倒諾敏,調來河南,晁劉氏又起了告狀的心,剛透出去點風,不曉得怎麼就走漏了出去。不知哪些人綁票綁了她的兒子,大約是想挾製她不要告,誰想逼急了晁劉氏,就田中丞巡城時候兒攔轎告狀。臬司衙門不知是怕露餡兒想殺人滅口,還是想重審這案子好向田大人交待,夜裏派人去拿晁劉氏,卻叫田中丞埋伏的戈什哈當場堵住,一古腦全押了起來——案子,就是這麼著叼登大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