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才士呈才天外有天(1 / 3)

怔了許久,弘曆轉臉笑道:“這番要出醜了,事雖不大,丟醜了,給事中,有法子挽回麼?”劉墨林俯首沉思,移時笑道:“將錯就錯,說不定翻出新意呢!四爺,臣想了幾句,四爺先寫在紙上,斟酌好再謄到畫兒上可成?”說罷起身踽步曼吟:ら萇如雨泉,槽聲如飛瀑,講聲如決溜。竹樹江崩騰,台池磬清越,蓬茅車輻輳。ぁ昂!”弘曆提筆大讚,“回天有力,很有意思了。隻是稍嫌平了些兒。”卻聽劉墨林口鋒一轉,朗聲詠道:ず鋈徽裎萃擼忽然鼓雷霆,忽然飾甲胄!蒙莊寫三籟,師曠葉八風,鄒衍吹六候。病中廣陵濤,枕中華胥譜,庭中鈞天奏——醉聽可解醒,餓聽可樂饑,想聽可滌垢,辨非從意解,聞非從西來,聲非從耳透!ひ黃三句一韻的詩就此結煞,劉墨林自覺十分得意,轉臉一笑道:“四爺,可還看得過?”弘曆展紙細讀,竟難更動一字,欣賞地看了劉墨林一眼,說道:“豈止看得過?新奇有致落落大方,實在是創新之作!”

“奇文共賞,異義同析,既有創新之作,拿來給我們飽飽眼福!”

門外忽然傳來幾個人的說笑聲。弘曆抬頭看時,卻是方苞,文覺和尚進來,鄔思道架著雙拐隨後進來。弘曆忙將筆放下,迎了兩步,又矜持地站住,一揖說道:“堂頭大和尚、方先生鄔先生,你們回來了,十三叔呢?鄔先生,實在久違了,先生腿腳不便,請坐了這邊安樂椅。”劉墨林這才知道這個貌不驚人的瘸癱人就是“鄔先生”,因見他毫不遜讓,居然坐了方苞上首,心裏不免覺得他過於拿大,卻不好說什麼,雙手當胸一拱,含笑道:“文覺大師和方先生,一個是皇上佛家替身,一個是帝友,都極相與得熟的。這位鄔先生素未謀麵,敢問台甫,如今在哪個衙門恭喜?”弘曆忙笑道:“哦,忘了介紹了。鄔先生如今在田文鏡幕下讚襄——這位是劉墨林,今科探花當世才子,這詩就是他的手筆,端的絕妙好辭。墨林——你的字是叫‘江舟’罷?”

劉墨林一笑說道:“原是叫‘劉江舟’來著,後來有人說像是‘流配江州’,就不要字了,索性就叫墨林,就是本色也好。”鄔思道欠身,淡淡說道:“既是本色為好,就稱我鄔思道好了。”

“十三爺去了禦花園陪筵,”方苞這才回弘曆的話,“恐怕過了申時才得下來。”說著便看那詩。文覺和尚在旁側身觀看,品味著隻是沉吟,半晌才道:“四爺,這個詩怎麼讀不出韻來?”弘曆笑著將方才的事說了,又道:“這是千古奇創,從沒有這樣格局的。你按兩句一韻句讀,當然讀不斷的。”方苞笑著將詩遞給鄔思道,說道:“大和尚見聞不廣啊!我昔年讀宋碑,會稽高菊石間《略奏》就是三句一韻,《梁書》記載,竟陵王子良登泰山讀秦始皇刻石,眾人兩句一讀,茫然不能通斷,範雲按三句一韻,順如流水;可惜原文我都記不得了。”鄔思道將詩還放案上,說道:“這詩頗有意趣,暢順明晰,隻是為題畫而作,不免局於僵板。不常見是真的,說是創奇之作就過了。即讀《老子》,‘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啵上德若穀,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也是用韻之詩,三句一易。但劉君倉猝之間能到此,確是難能。”說罷垂頭吃茶。

劉墨林為這一首三句一韻詩大受弘曆賞識,心中原是大得意,以為偶然之間自創亙古未有之詩格,方苞的話沒有引出原文,已經不服氣,待鄔思道比出《老子》,忍不住笑道:“老子這部經可以一句一讀的,‘大方無隅’似乎可與‘大器晚成’幾句相連更恰。不知鄔先生以為然否?”鄔思道聽了隻一笑,說道:“老子‘建德若偷’,‘偷’字讀‘雨’聲,並不是偷東西的‘偷’。墨林兄隻要細想就明白了。”劉墨林尋思半日,才明白,這一字之改便駁了自己四個“大”字相聯的見解,正想著如何難一下這個姓鄔的,鄔思道卻道:“請借劉先生扇子一觀。”劉墨林不禁一怔,雙手遞了過去。鄔思道借過展玩,見上麵寫著け蝕膊韞暌寫岸,童兒煮茗插雀孔ぁ耙槐屎米!”鄔思道莞爾笑道,“請方苞兄看看這副聯。”

方苞一看便知,劉墨林誤將“茶灶”二字寫成“茶龜”,老鼠胡子一挑“撲哧”笑道:“昔年和顧八代老先生出對,他出‘酒鱉’二字,我竟對不來。現在有了‘茶龜’,真是天造地設的確對。”鄔思道取回扇子審視良久,又問,“這‘雀孔’是什麼物件?想必是‘庚倉’‘勞伯’庚倉勞伯:正確讀法為倉庚、伯勞。之類罷?”

一屋人見這三人鬥文,至此不禁哄堂大笑,劉墨林自進學以來一直是“領袖名士”,從沒有在論文上吃過誰的虧的。他以博學敏捷見長,偶有錯用典故,也不肯服輸,逢人詰問,便推說是《永樂大典》裏的。一部《永樂大典》卷帙浩若煙海,誰能確查?今天在自己親書扇題上竟有兩處糟謬不堪的筆誤被當眾揭出,劉墨林頓時羞得汗顏無地,紅著臉一字不能對,恨不得有個地縫兒鑽進去。

“英雄欺人,墨林也未能免俗。”弘曆見劉墨林難堪得無地自容,笑著解嘲道,“今兒敗陣,不是你不中用,是你遇上勁敵而已,何必懊喪?”鄔思道破顏一笑道:“四爺這話是。其實我昔年何嚐沒有掉過底兒?我們也隻是笑你的謬處,就扇背上這闕詞,恐怕我就填不好。”說罷弛然一仰身子背誦道:“茅店月昏黃,不聽清歌已斷腸。況是昆鳥弦低按處,淒涼。密雨驚風雁數行,漸覺鬢毛蒼。怪汝鴉雛恨也長,等是天涯淪落客,蒼茫。燭搖木尊空淚滿裳!——情味蒼涼感人泣下,不是大手筆恐怕是寫不來的。”

弘曆索了扇子,果見扇背密密麻麻填著這首詞,方才眾人隻顧挑剔“酒龜雀孔”,竟都沒有留意,便轉臉笑謂劉墨林:“看你詼諧活潑,怎麼來了這個風趣?”劉墨林這才定了定神,不便說是途中思念舜卿所作,隻勉強笑道:“這是當年頭一次應舉不中,回鄉路上作的。扇子是取涼的,自然要帶一點秋色況味,所以就抄了上頭。”“怪道的,”文覺笑道,“聽了就渾身發噤,又是風雨,又是淒涼蒼茫,扇起來豈不凍殺?”一眾人等說笑著,不覺已近酉時,艾清安進來向弘曆道:“四爺,我們王爺回來了。”幾個人便忙起身,允祥一手扶著一個太監已進了書房。

“罷了吧。”允祥見眾人要行禮,擺手命太監退下,自己卻不肯坐,轉臉問弘曆:“你帶著旨意?就請宣吧。”弘曆忙道:“萬歲命我來看望十三叔和鄔先生,並沒有旨意給叔叔。您請安坐。”說著又複述了雍正的話。允祥點頭,深深噓了一口氣,幾乎癱坐在椅上,臉色蒼白中帶著一絲潮紅,顯得疲憊不堪,喝了一碗參湯精神方略好些,說道:“鄔先生,萬歲在京就不再接見你了。原說過的你有事由我代奏,我這身子骨兒你也瞧見了,打熬不了幾日了。所以筵會下來特意留了留,萬歲說往後你的密折交寶親王代轉。”他咳嗽了兩聲,又道:“回來得晚了些,叫畢力塔幾個人商議了些事。明兒我還要陪駕去豐台,又去看了看大哥二哥。大哥已經瘋得連人都不認得了,二哥和我的症候一模似樣,眼見是不中用了。文覺師傅,就是萬歲爺交待的那些事,先議年羹堯,是留京還是放出去。你們隻管談,我聽著。我的精神實在濟不來——這位是誰?”他的目光忽然掃向劉墨林,“似乎在翰林院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