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汴梁城撫衙釋舊憾(1 / 3)

這場雨來得快去得疾,至第二日拂曉時分雲散雨收,又複晴得月朗星燦。原打算在京再盤桓幾日的年羹堯隻好進宮辭行。雍正召見口氣極溫存親密,就養心殿賜禦膳,君臣席間談笑風生,說得十分投機,雍正倒也沒別的要緊話,隻反複叮嚀年羹堯“……要節勞,不可隻顧感恩圖報拚命做事,糟蹋了身子骨兒。朕已下旨,嶽東美(鍾麒)部仍舊退守四川,你隻部勒好你的兵,少惹是非就好。糧餉的事劉墨林去,協統各省辦理,還是你來節製。你妹子已經晉封貴妃,還有你父親哥子,都有朕照應。你在軍中如常辦事,把兵練好,別的事竟可一概不管。如今青海西藏都已穩住,將來國力再充盈些,朕還打算由你將兵西進,殄滅阿拉布坦叛軍。朕寄你厚望……朕自要做明主,切盼你做賢臣良將,單為你造一座淩煙閣也不是不可指望的事……”一頭說,一頭殷殷勸酒,一碗碗米湯隻情灌起。年羹堯原打算問問如何處置史貽直的,倒被這些柔情蜜意的話堵了回去,隻索雍正說一句答應一聲。直到巳時初牌,禮部的人進來報說:“午門外百官已經候著,請年大將軍受郊送禮。”

“皇上的聖諭奴才牢記在心”。年羹堯起身向雍正一躬,“奴才唯有粉身碎骨勤勞王事,才能報得主子知遇之恩!”

雍正也站起身來,環顧殿內,似乎想賞點什麼東西,總覺無物可賜,思量一下,取過一柄鏤金攢珠如意,仿佛不勝浩歎,說道:“一切不用表白,都在心田之中。你這一番出去又要吃苦,朕不知怎樣賞賜你才能浹懷。帶走它吧,用餐時看著它,練兵時想著它,行軍時帶著它,就如朕在你身邊一樣……”

雍正說著眼圈一紅,竟湧出了淚花。年羹堯感動得五內俱沸,“紮”地答應一聲翻身拜倒在地,哽咽道:“主子保重,奴才去了!”雍正雙手扶起年羹堯,笑道:“又不是生離死別,又何必傷感?朕今兒個也是的,這麼多年頭一回控不住自己。起來——朕還送你午門,咱們一道兒出去。”

於是二人並肩出了養心殿垂花門,卻不乘乘輿,隻散步南行,繞三大殿從右翼門進內,穿行太和門,過金水橋直趨午門。眼見午門外旌旗蔽日甲兵森立,雍正止住了腳步,凝望著外頭似乎若有所思,擺手命張五哥一幹侍衛回避。年羹堯一直隨侍在側亦步亦趨,見雍正似乎還有話,忙躬身問道:“皇上似乎有心事?”

“有啊……”雍正歎道,“朕一直遲疑著,不知講得是時候不是。”年羹堯疑惑地盯著雍正,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半晌才道:“請皇上明示!”雍正頓了一下,說道:“朕還是打算叫允禵回你軍中。”

年羹堯一聽便笑了,說道:“九爺無論在京還是在軍,有什麼妨礙?他做不了耗!——而且據奴才看,九爺似乎還安分。”

“朕最怕你這樣想。”雍正細牙咬著,冷笑道,“朕何嚐不想兄弟敦睦?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這話在殿裏說,耳目太雜,也不是一兩句說得清的。如今臨別,朕隻想問你一聲,八爺如果反朝,你怎麼辦?”

“萬不至有這樣的事!如果真的出這種事,奴才十萬精銳殺回北京勤王!”

雍正點點頭,說道:“隻能說但願不至有這樣的事。但當年奪嫡他們何其拚命,圖的是什麼?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他們是小人之尤,斷不可指望他們生改悔之心。如今分散措置他們,就為防他們謀為不軌!你們在外頭把差事辦得越漂亮,朕這個皇帝才坐得越穩,越有味!不然,出什麼事都難以逆料的。朕所以不重處史貽直也為這個。史貽直說,‘有奸佞居鼎鉉之側’,並不是欺君!”年羹堯騰地臉漲得通紅,跨前一步,壓著嗓子激動得聲音發顫,說道:“請皇上發旨,半個時辰奴才就端掉這個“八爺黨’!”雍正一笑,說道:“亮工,你不懂政治。你即便不在京,朕發狠要拿他們,也隻一紙詔書的事。別忘了他們都是朕的親骨肉弟弟!就是罪行昭彰,朕也於心不忍。朕連自己的兄弟都教化不了,何以化天下人?他們如今並不敢妄動,隻是等著朕弄壞了朝局,再召集八旗旗主,按祖宗成法行廢立的事。朕夙夜勤政,把江山治得鐵桶似的,也就堵了他們的口實,妄心退了仍舊是朕的好弟弟嘛!”雍正一臉的鄭重其事,一會兒說得年羹堯渾身熱血沸騰,一會兒把心懸得老高,又像是要整治允禩一幹人,又似乎深切體念著“骨肉”情分,年羹堯也不及細想,隻是覺得這些話如果不是拿自己當心腹,皇帝斷然也說不出口。一邊口裏諾諾連聲答應,又道:“奴才在外頭帶兵,小人們斷然做不了耗。萬歲說到兄弟情分,奴才不敢插言,但求皇上善自保重。一旦有使著奴才處,八百裏加緊,三天可到奴才那裏,旦夕可以響應的。”雍正一笑道:“這就好。朕不過慮之在前而已,白囑咐你一句,你好心裏有數。其實北京城裏翻不了天——當初內有八王,外有十四王朕還不怕呢——走,朕送你出去,這裏說話久了不好。”說罷,雍正便徐徐而行,年羹堯一臉莊敬之容跟在後頭。五鳳樓下的炮手見禦駕啟動,便點著了炮撚兒。隨著悶雷價三聲炮響,暢音閣供奉們擊鼓撞磬,頓時黃鍾大呂之聲旱雷聒耳。高無庸幾十個太監打著黃傘羽扇,簇擁著皇帝和大將軍出了午門正門……自年羹堯回京第五天,鄔思道便趕回了開封,田文鏡此刻已知道了這個瘸師爺的來頭。盡自心裏滿不自在,卻不得不禮敬有加。每日不問上衙與否,一大早先打發人恭送五十兩台州足紋供這神仙花銷。鄔思道有時到衙門打卯兒,有時索性不來,收了銀子便在省城名勝逛遊,今兒相國寺上香,明兒遊龍庭,泛舟潘楊湖,甚或登鐵塔眺望黃河,吟詩弄琴,越發的逍遙。吳鳳閣張運程姚捷三個師爺看在眼裏恨在心頭,幾次旁敲側擊發鄔思道的私意兒,田文鏡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隻說:“他有殘疾,該當的多照應些兒。你們掙的錢少麼?這事不值得慪氣。”三個師爺氣得七竅生煙,索性也不到衙辦事。

田文鏡走馬上任河南,一心要整頓吏治,沒想到身為巡撫,手握重權,口含天憲,仍舊事事受製。為晁劉氏一案,拿了臬司衙門二十幾號人,又具本參劾胡期恒、車銘兩名大員“通同僧尼,賣放官錢,賄賂官司”,在押的和尚尼姑們都已招認,偏是朝廷部文下來,吏部批的“著該撫將車銘、胡期恒貪墨不法實證解部上聞”。刑部則批“僧民所供一麵之辭甚駭視聽,顯係諉過大臣以圖淆亂是非,著該審評實再報”。田文鏡看著這些部文,氣得欲哭無淚:他已發出憲牌,要車銘胡期恒封印聽參,為的就是革職部文下來,好與這些淫僧淫尼當堂對質,把案子審個水落石出。如今車、胡赫然在位,單審和尚尼姑怎麼能定讞?再看身邊,鄔思道百事不問,吳鳳閣幾個袖手觀火,隻剩下自己一個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真正的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在簽押房苦思一夜,田文鏡一眼未合。直到卯時,巡撫衙門各房執事都來了,田文鏡忍著心裏那份難受,叫祝希貴去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請胡期恒和車銘。祝希貴答應著還沒有離去,便見外頭門政帶著一個官員進來,個子高高的,又黑又瘦,凸出的顴骨上嵌著一對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頭上戴著藍寶石頂子,一望可知是個三品大員。田文鏡驚愕地站起身來,細看時卻是熟人,湖廣布政使高其倬——不知幾時來的開封?

“愣什麼?”高其倬十分豪爽,大踏步進了簽押房,一揖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當年你在戶部跟十三爺做事,去四川催繳庫銀,沒有和其倬打過交道麼?如今做了封疆,竟睹麵不識了!”田文鏡一邊還禮,說道:“哪裏的話呢?敢不認識你其倬兄?突如其來從天而降,我再想不到——怎麼就不通稟一聲兒,你們差使越辦越成體統了!”高其倬笑著坐了,一邊接過李宏升送過的茶,笑嘻嘻道:“你別嗔下人。他們倒是要通稟的,是我不讓鬧這些虛文,又是開門放炮的,不合咱們的情分。”

幾句寒暄過後,田文鏡又沉悶下來,撫膝長歎一聲說道:“樵山兄,你是進京引見的吧?”高其倬鬆弛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啜茶笑道:“我是奉詔晉見。從李衛那邊過來。皇上命我先看看你們。”田文鏡忙起身一躬,說道:“文鏡何以克當!”因見李宏升還站著,便道:“你去吧,就說高大人打湖廣來,一並請過來說話。叫廚房備酒!”

“是這樣,”高其倬待李宏升出去,坐了,搖著扇子道:“皇上要在遵化造陵。欽天監選了一處,去年我去看了。我說這地方地脈已盡,外麵兒上瞧著好,其實下頭土氣太薄。他們不信,今年初春挖開看,果然七尺下頭都是砂,還湧水。這次是鄔先生薦的,我去給皇上選風水地——聽說思道先生已經回了河南,快請出來見麵呐!”田文鏡苦笑了一下,歎道:“不知逛到哪裏去了。樵山,我這一汪水畢竟太淺,養不住鄔先生這樣的大才。換一換人,我斷不肯,也不敢說這個話,這個巡撫當得真是窩囊!”高其倬嘻地一笑,說道:“你心裏的苦我知道。皇上讓我來看你,在我的密折上都批了。連你上的折子也都轉我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