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挾不賞之高功,這是一忌。雍正即位內外憂患危機四伏,你這一戰為他穩住了大局穩住了人心。他要借你的力量去壓服八爺和群臣不滿之心,所以不能不賞你,舉酬勳之典,受殊爵之榮,位極人臣,威擬王侯,他再拿不出可賞你的東西了。
“但你挾震主之威,不懂韜略。不但不遜功讓主,反而居功自傲意氣洋洋。郭子儀是何等功臣?以酒色自晦,謹保首領以死;徐達退隱中山王府一政不參,難免蒸鵝之賜!你呢?黃韁紫騮凱旋入京,王公以下郊迎數十裏,你居然受之不疑!皇帝在豐台令將軍解甲,不得你一將令,無一人從命,換了你是皇帝,你容得麼?
“猜忌之主,性本庸怯。他要整頓吏治,你卻處處插手,亮工將軍,你掣了皇上的肘!這是第三忌。平心想想,你選了多少官?外省的事你幹預了多少?本來你不幹政,他也要拿你,何況你處處插手?皇帝原意是借你的力壓製廉親王,處置八爺黨後再解你的兵權。但現在看來,他覺得你比八爺更可怕,恐懼你與八爺黨聯手造亂,所以要先清除你了!”汪景祺滔滔不絕,句句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到此戛然收住,書房裏一片寂靜!年羹堯用顫抖的手,托著滲出汗珠的腦門,許久才吃力地說道:“我有些處是不檢點,興許是弄錯了什麼事,但我沒有二心。必是這樣的,不知哪裏錯了,惹了聖怒……”“你算了吧,癡迷大將軍!”允禟揶揄地一笑,“你有我領教我四哥的多?自打大捷之後,先是寶親王弘曆,後是潦倒書生劉墨林,你這大營裏有一天少了朝廷監視你的人?就是原來的侍衛,也是在這裏盯著你,不過被你降服了就是!”
年羹堯呆呆地望著外邊,七月的青海天氣已經很涼,胡楊葉子開始凋落,空曠的大校場上西風卷著砂石,時而掠空而過,時而盤起一個個旋風互相追逐、合並,偶然一陣風挾著砂撲上來,打得大玻璃窗一片細碎的聲響。門前一株柳樹,是他來青海駐節頭一天親手栽的,已有茶杯粗細,仿佛不堪蹂躪似的擺動著腰肢婆娑起舞。年羹堯的心境像這天氣一樣荒寒。和一個時辰前相比,如同猛地墮進狂濤無邊的海水裏,隻是漫漫無際的海天,見不到岸,連個歇力的礁島也尋覓不得……收回目光,眼前這兩個人既熟悉又陌生,他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又似恍若隔世。許久,他把頭深深地埋在兩臂間,發出像呻吟又像歎息的嗚咽……“我該怎麼辦?……”
“八爺很知道你的苦楚。”允禟一舉收伏了驕橫不可一世的年羹堯,心中喜不自勝,卻是臉帶憂容,溫聲說道,“時勢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時勢,你不必作出此英雄氣短之歎。我來軍中已經二年,仔細審量,十四爺人心尚在,部舊尚在,十四爺無辜蒙冤,三軍不服!若能迎十四爺回營主持,擁主而立,將軍以得勝之師高張義幟,天下敢不景然而從。朝內八爺執掌旗務,會議諸王廢無道而迎有道,示古事正可以不血刃而取。造此局麵,你大將軍才真的是龍驤虎嘯震鑠古今的偉男子、大丈夫!”年羹堯憂心如煎,低頭思忖良久,搖頭道:“皇上是我恩主,無論怎樣,現在,沒指我叛臣,我這樣作逆,天下人視我亂臣賊子,這怎麼使得?”允禟哂道:“世人但以成敗論英雄,亮工未免膠柱鼓瑟。”
汪景祺見年羹堯隻是搖頭不語,知道沒有擊中要害,因不言聲起身,至案前援筆寫了幾個字,道:“大將軍,你抬頭看!這是大行皇帝遺詔原文!”傳位十四子ふ發怔時,汪景祺執筆在“十”字上添了兩筆,成了:傳位於四子ぁ這就是真諦所在!”汪景祺口氣咬金斷玉,“隆科多的‘功’,隆科多的‘罪’皆在於此!”他咯咯一笑撕掉了紙條:“他是什麼‘皇上’?欺天欺地欺祖宗,地地道道的篡位奸雄!十四爺,才是真正的大清之主!這樣的人,上天怎麼會助他?群臣怎麼會擁他?你也是熟讀史籍的,前代年號帶‘正’字的,金海陵王的‘正隆’,金哀宗的‘正大’,元順帝的‘至正’,明武宗的‘正德’,哪一個是好東西?就‘正’字而言,是‘王心亂’之象,又可拆為‘一止’之象。你此舉正為順天應人,挽救大清,這是天底下最光明最堂皇的偉業,又何慮身後之名?”
這番話義正詞嚴天衣無縫,加上靈機一動編出的篡詔謊言,從汪景祺這張如簧之舌直述而出,真有洞穿七劄之效,年羹堯臉色由紅到白,轉而鐵青,忽然兩腿一軟,頹然落座,雙手掩麵,喃喃自語:“這些話我不信……這事太大,讓我想想,想想……”劉墨林從嶽鍾麒大營回西寧城時天已黃昏,他是“西征參議道”,專為協調駐青海各軍關係,籌調各地餉銀糧秣分發各軍,因是奉旨專辦軍務的欽差,並不受年羹堯和嶽鍾麒的節製,所以在西寧自設有參議道衙。剛到衙門口,尚未下馬,門上人便稟說:“年大將軍中午送過帖子,請劉大人過去赴宴。”劉墨林在嶽鍾麒那裏議了大半天大軍越冬軍需事宜,又走老遠的路,原已疲累不堪。猛地想起昨日接的朱批“年羹堯營務三日一報,無細無巨”的話頭,便下馬換轎直奔大將軍行轅,也不待通報,徑自青袍布靴進了中軍大帳。果見七八桌酒筵坐滿了人,都是年羹堯的部將,個個喝得滿麵紅光。年羹堯坐在頭一桌,他的三大都統汝福、王允吉、魏之躍,還有副將馬勳,涼州總兵宋司進都陪在身邊,觥籌交錯酒興正酣,見他進來,年羹堯便笑著招手:“來來!大參議,我們這邊說酒令呢!你來遲了,要罰酒!”
“大將軍好興致!”劉墨林笑嘻嘻入座,“方才廊下還見有戲子,口福眼福耳福一齊飽麼?說什麼酒令,我今兒又累又乏,在東美將軍那又先吃了酒,恐怕敷衍不來了!”年羹堯笑道:“我還不知道你!坐吧你——呃,是這樣,皇上賞給我一套琺琅大花瓶,又專從田文鏡那裏調了幾車西瓜,一人獨樂與眾人樂,孰樂?所以請來坐坐——你先吃了罰酒再說。”說著連傾三杯。親自捧過,劉墨林隻得飲了。卻聽魏之躍笑道:“年大將軍成心難為我魏大炮,我懂的什麼酒令?何如叫戲子們演戲,你們該說酒令說你們的,不是兩好湊一好?”
年羹堯笑道:“也是的,一多半都是炮灰丘八,我竟忘了。隻管開戲——我們還說酒令!我接著說。”因以箸擊盤曼聲道:我有一座房,送與漢劉邦,漢劉邦不要。為甚的不要?春色惱人眠不得。劉墨林一聽便知,這個令先說一物件,再用一個古人名,後句用一句古詩,正尋思間,隔座王允吉笑道:我有一把扇,送給曹子建,曹子建不要。為甚的不要,剪剪輕風陣陣涼。宋司進見輪到自己,忙也道:我有一把弓,送給老逢蒙,老逢蒙不要。為甚的不要,一行白鷺上青天。劉墨林含笑聽著,心裏卻咯噔一下:怎麼比出鳥盡弓藏來了?未及深思,年羹堯挨身的都統汝福接口道:我有一公雞,送給郭子儀,郭子儀不要。為甚的不要?雄雞一唱天下白。於是一座哄然,都說“不通”,魏之躍便按著要罰酒,年羹堯看一眼劉墨林,笑道:“老魏省得什麼!這用得正合適,天亮了,要公雞做什麼?”劉墨林陡起驚覺,便有心轉令,因道:我有一月輪,送與劉伯倫,劉伯倫不要。為甚的不要?錯認白玉盤。年羹堯笑著搖頭道:“這是想當然的,‘錯認白玉盤’,出於何典?大約在東美那裏吃多了,你這樣的大才子也會馬失前蹄。”其時廊下鑼鼓笙簫聲已起,演的是“草船借箭”,大廳上眾將軍都停了相戰,都笑著看首席幾個人亂哄哄罰劉墨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