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化事變第二日,田文鏡接到京報,上書房奉旨著征西大將軍年羹堯進京述職。九月二十四日又見年羹堯的奏報起程折,便奉明發批諭“覽奏朕實欣悅之至。一路平安到來,君臣慶會,快何如之!十一月歡喜相見。”自田文鏡嚴厲處置晁劉氏一案,已是直聲震天下,胡期恒車銘二人奉旨引見另行委任,等於是卷鋪蓋走人,此時田文鏡在河南威重令行,真是十二分得意。不料委派張球署理按察使第二日,突然接到雍正朱批,卻是詞氣嚴厲:張球果何如人,爾一保而再保,是甚緣故?但凡人有一俗念,公亦不公,忠亦不忠,能亦就不能矣,朕深惜之。
ぬ鏤木悼醋挪壞靡領,因衙中師爺都換了新的,隻留用了畢鎮遠管書房,文筆上頭很有限的,他自己親自批了幾個奏稿都不滿意,雖不願招惹鄔思道,想來想去,似乎隻有和鄔思道商量才有把握,因此在簽押房點過卯後,便打轎到惠濟胡同鄔思道的宅中移樽就教。
“文鏡中丞,什麼風吹得來?”鄔思道似乎很高興,正看著幾個親隨收拾書箱,見田文鏡進來,忙笑著讓座,“我正說要過衙去見您,可可你就來了,又讓您紆尊降貴了!”田文鏡疲倦得有點發酸的眼睨了一下鄔思道,已是深秋天氣,還穿著雨過天青夾褂,一雙千層底黑衝呢靴子洗刷得顏色發淡,發蒼的辮子梳得一絲不亂,隨便盤在脖子上,顯得十分淡適灑脫,由不得歎一口氣,說道:“先生,你是神仙,文鏡羨煞了。我也想瀟灑,不知怎麼就瀟灑不起!”鄔思道淡然一笑,說道:“這就是官身不自由了,不過做官也有做官的好處,軒車駟馬仆從如雲,蒲留仙先生所雲:‘出則輿馬,入則高堂,堂上一呼,階下百諾,見者側定立,側目視’——人上之人嘛,這滋味也無可代替。我不久也就要南下回無錫故鄉,他日車笠相逢,你可要隻記情分莫念齟齬羅?”說罷又是爽朗地一笑。
田文鏡怔了一下,愕然道:“先生,你不在河南就館了?”鄔思道點點頭,歎道:“為有這一日,耗我多少心血!我要想惹你討厭,趕走我了事,誰知竟是不成。南京到北京,仍舊轉回開封城。如今好了,寶親王親自求了萬歲,已恩準我江南養老,皇上待我真是沒說的。”田文鏡想起從前事,也不禁莞爾,旋即皺起眉頭,說道:“你好了,我卻不了了。”因從袖中抽出那份朱批遞過:又道:“切望先生指教,不然,我不放你去呢!”
“又挨了皇上批了?”鄔思道接過看了一眼便回給了田文鏡,“告訴中丞一句話,挨批未必是壞事,不挨批未必是好事。李衛、鄂爾善都是皇上信臣,我見過幾份朱批,罵得狗血淋頭——這點子區區小事犯的什麼愁腸?張球好,你就奏辯;不好,你就低頭認個‘失察’的不是也就罷了。”田文鏡想了想,說道:“我也想是這樣,看來真的是叫張球幾個錢迷了眼,不過,我以為齊根說是另有文章,胡期恒車銘進京麵聖,定必在主子跟前灌了什麼話,才有這個朱批。再仔細思量,我是和年大將軍作了對頭。”鄔思道笑道:“那是當然,從諾敏一案起,你整治了多少大將軍的私人。我或者說話不知高低,若不是我在這裏,年羹堯有投鼠之忌,早就拿掉了你!”
田文鏡黯然說道:“可是你要去了。”鄔思道道:“我來時不為無因,去時自然也不為無由,既然聖上允我回鄉,大約總有他的道理。”田文鏡聽見這話,想起雍正朱批更覺心慌,歎道:“看來你前腳走,我後腳也要回廣寧養老了。”
“抑光,你明於事暗於理啊!”鄔思道身子一仰說道,“當今聖上即位二年,你從六品微末之員遽然特簡封疆大吏,難道隻是讓你過一過官癮?你要有了這個念頭,這‘辜恩’二字不但皇上容不得,就是天下人也要嫌憎你了!”田文鏡茫然說道:“我該怎麼辦!眼見是隆科多離位,年羹堯要入值上書房,這個夾板氣要受到幾時?”鄔思道不置可否地一笑,說道:“總有一日你知道,年某最恨的是鄔某,告訴你,連大行皇帝在內,自古君王耳目靈通深知下層利弊的,莫過於當今皇上!你以為是你扳倒了胡期恒?就這河南的事情,不知每十天有多少人書簡直達九重。胡期恒車銘實在在這裏擾了政務,單憑你與他們私怨,你要擠他,定必是你自己被擠!你倒是擠過我來著,擠得走麼?”
田文鏡深深籲了一口氣,這才領會了鄔思道開頭說的“張球好,你就奏辯;不好,你就認錯”的話原也不是敷衍。正思量間,畢鎮遠帶著幾個戈什哈,手裏捧著奏事匣子進來,說道:“東翁,剛剛接到的,請拆閱。”
田文鏡忙站起身向奏事匣子一拜,取過便掏出小鑰匙打開了看時,是一份裁去頭尾的奏折,仍是參奏自己任用匪人張球的,不由看了鄔思道一眼,鄔思道卻隻是抿嘴兒笑,急看後頭朱批,卻是:有人具此一奏發來汝看,汝之居心不肯負恩欺朕,原可確信不疑,至若汝之屬員負汝欺汝與否則未可定也。蓋用人最不宜護短,聽言尤不宜偏信。覽之此奏,更訪之他處,張球似一僉邪劣員,汝其或被其鼓簧不自覺知耳……ぬ鏤木擋喚大鬆了一口氣,向椅背一靠,喟然說道:“我不但暗於知理,更暗於知人,皇上知我,我不知皇上這還可說天心不測,即如先生日日相見,我怎麼就拿你當尋常師爺幕僚?可惜我明白了,你又要去了。”畢鎮遠卻不知田文鏡怎的一看奏折便輕鬆起來,聽鄔思道要走,驚訝地盯著鄔思道道:“先生,你要走?你到哪裏還有這麼好的館?誰能比田大人待你更大方呢?”
鄔思道啞然失笑,說道:“我本就不是紹興師爺,不是那塊料,你們不是日日妒我拿的修金多麼?你看——”他指著櫃頂一個小匣子,“那裏頭都是銀票,關雲長能掛印封金,我也能袖拂清風而去!”
“先生——”
“聽我說。”鄔思道笑道,“你那個‘三不吃’我領教了,做到這一條我看也不過是尋常師爺,僅能保全自己而已。文鏡大人,畢鎮遠我看是很有心計的,你不妨多倚重些——忠心替田中丞謀利作事,五年之內,一個知府穩穩保你出來——中丞,可使得?”
“使得!”田文鏡此時心頭寬鬆,高興得臉上放光,“這不是難事!”因將匣子交給畢鎮遠,“你帶回去仔細看看,回去我們長談,往後邸報來了你要精讀,遇事多給我出點主意,刑名錢糧書啟三房師爺都歸你管!”看看畢鎮遠辭出去,田文鏡又重新思忖了移時,訥訥說道:“……我是器量太淺,不容人也不容事。從前那樣待你也是因此。但我是一心一意要報皇上知遇之恩,想作一番事業的。但如今做事就要得罪權貴,招惹了權貴你就作不成事,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