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恢複知覺後,我發現自己趴倒在地,整個前半身浸於雨水裏,沾滿了泥土,肮髒不堪。緩慢撐起身子的過程中,一件相較我身形寬大許多的隊服外套從肩頭滑落,衣服後印的“立海”字樣盡管也被雨水打濕,卻是這座被大雨衝刷的球場裏唯一還保持體麵的東西,它的主人早已不見蹤影。“這是什麼?是勝者對敗者居高臨下的憐憫?還是王者對妄人不失禮節的嘲弄?”我憤怒指著地上的外套,高聲詢問見證一切的昏暗天幕。遙遠的天邊雷聲轟鳴,似是哀歎,又似大笑。
好痛苦……
因在雨中浸泡過長時間,痛感變得飽脹,自握拍的右手出發,緩慢而持久地一寸寸蔓延至軀體的其餘部分。我撐起上身,閉眼跪在磅礴大雨裏,靜靜感受被疼痛吞噬,如同雲層外殘存的一點微光無法抵抗被夜幕吞噬一般。狂風呼嘯而過,身體更加冰冷,我忍不住蜷縮成團,用雙手抱住自己,可仍然抖如篩糠。上下牙齒磕碰在一起,“噠噠噠”的清脆響聲順頭骨傳遞至大腦,撥開一片混沌,埋藏其中的恐懼與絕望就此暴露。我很迷惘,詢問腳下球場:“這又是什麼?是失敗的附屬品嗎?可我明知必敗,為什麼還會這樣?”球場兀自沉默,隻將身上的雨水源源不斷送到我身邊。身側積水越來越多,我覺得自己快要溺死在這裏了。
直到頭頂雨傘擋住一部分光線我才察覺來人。那兩條有著漂亮條狀肌肉的細長小腿有些眼熟,順小腿向上望,整潔的百褶裙映入眼簾。“部長好啊!”我笑了一聲,聽上去慘兮兮的。
“你知道嗎?幸村君這周末就要住院準備之後的手術……”左伊藤歎道,“水穀,你太衝動了!”說著向我伸過來一隻手。
我無視那隻想要扶我起來的手,掙紮站起,身體仿佛生鏽似的,每動一下都能聽見關節“咯吱咯吱”作響:“衝動?也許吧……不過,這不正是你想做卻沒膽量做的嗎?”
“所以呢?結果是你什麼也沒改變,還弄得一身髒。”
“不要為懦弱找借口。付出行動和冷眼旁觀是兩碼事——這是三歲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她出人意料的坦然,令我措手不及:“你說得一點不錯!我很懦弱,憐憫他人卻不敢出聲反對,任由自己被大環境改變……我一直是這樣的人,否則不會進入職業隊又被淘汰,恭喜你今天看清了我!我隻有一個問題:你既然如此堅定,剛才又為什麼迷茫,以至於麵朝球場大聲地自言自語?”
最後的問句猶如一根芒刺紮在我心上。我不知如何作答,隻能冷冷盯著她。她將手中的傘放到我腳下,轉身離開球場,走了幾步又停住,卻沒有回頭:“很抱歉偷看這場私密的比賽,我會忘記今天的事,它仍然屬於你和幸村君之間的秘密。後天是關東大賽半決賽,請調整好狀態。”
“關東大賽”這個詞突然讓我無比惡心,於是衝動地朝她背影嚷道:“怎麼?你以為我看清這所學校的網球部後,還會心甘情願為其‘王者’名號賣命嗎?”
“既如此,我這次會把你排在單打一號,給你時間考慮是否提交退隊申請……”她微微側身,消瘦的麵部輪廓與黑夜幾近融為一體,“我尊重你的任何決定,私心期待你能留下來走到全國大賽。無論如何,你仍是我和真波心目中這屆女網部最有潛力的後輩。”
如果她一小時前跟我說這番話,我會因得到長久以來期盼的認可而十分開心,但現在,僅僅感到一陣乏力。我撿起地上的雨傘時,右手觸及一旁球拍,最初決心發奮練習網球的原因如電流一般以極快速度竄過腦海。我打了個冷戰,顫巍巍縮回右手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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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東半決賽那天清晨,我搭乘了前往大阪的新幹線——“單打一號”對於馬上進行的這場比賽而言,是“不必出場”的代名詞。
因為是周六,四天寶寺校內沒什麼人。我身穿便衣,騙門衛說是來取東西的在校學生,大喇喇從正門進去,一路踱步而行,來到緊閉的網球場門前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關西大賽女子半決賽也在今日進行,他們女隊此時在賽場;而男子半決賽過幾日開賽,男隊八成在利用這兩日合宿——誰會沒事幹跑來學校球場?
萬幸,圍著三座球場的日式傳統院牆不算很高,對於習慣翻牆進四天寶寺的我來說小菜一碟。沒有那些熟悉人影的球場無比空曠。我躲在牆根下的陰影裏,席地而坐,觀察金色的日光一點點覆蓋整片場地。我喜歡這裏勝過喜歡任何球場,它安逸、舒適,讓我覺得很自在,是現在唯一能引起我網球興趣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