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珠巷軼事
百味人生
作者:馬豔琴
在這個繁華而喧鬧的城市一角,珍珠巷倒也算得上是一條僻靜得有點清冷的胡同。這裏聽不見汽車喇叭的鳴叫,聽不見有線廣播裏傳出的呐喊聲和歌唱聲。無論晴天還是陰天,刮風還是下雨,胡同裏那條有點彎曲卻還算平整的石板路,經常都是濕漉漉滑膩膩的。小巷兩側的高牆遮擋住了太陽的光亮,愈往裏走,便愈加令人覺得小巷幽幽的、深深的,幽深得仿佛沒有盡頭。其實珍珠巷雖然很長,卻是一條沒有出路的死胡同。胡同深處有一座稱為武侯祠的小院,據說這古舊的院子原先是一座關帝廟,關帝廟之所以被叫成武侯祠,其中似乎還有一段隻有珍珠巷裏的元老們才知道的典故。
珍珠巷的元老們現在都已經作古了,廟裏的菩薩也早就被掃地出門。古色古香的廟宇裏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時候倒有點人滿為患,那年頭住在這裏的盡是一些買賣零糖炒貨的小本生意人,公私合營的時候,零糖炒貨的經營者們又搖身一變變成食雜商店的職工,關帝廟也改頭換麵,成為食雜公司的職工宿舍。公司裏自然是人才輩出的地方。一天,秘書科一位戴眼鏡的科長跑到院子裏來視察,見了這古色古香的世外桃源,不由得搖頭晃腦喟歎一聲:“這武侯祠還真是個人間仙境哩!”珍珠巷裏盡是些無知無識的大老粗,秘書科長說它是武侯祠,他們也就認為是武侯祠,於是關雲長的這份遺產從此就變成了諸葛武侯的家當。
幾十年裏,武侯祠究竟換了多少住戶,似乎沒有記錄在案,時至二十一世紀初葉,常住此地的是三戶人家,東西兩側的木屋亦即廟宇的廂房,如今已用五合板隔出了四個房間,西邊兩間原本住的是一對子女都在沿海工作的老兩口和一個剛滿六歲的小孫女,不久前這祖孫三人搬到深圳定居後,西廂房便一直空著;東邊兩間住的是一個叫小旦的胖女人和她的兩個大小子,兩個兒子很少回家,所以常常是小旦一個人在家裏獨守閨房,據說這女人年輕時並不像現在這樣發福,嗓門也脆生生軟綿綿地好聽,所以人們稱其為小旦。小旦是新華飯店的洗碗工,天天和那些油漬漬的杯盤碗碟打交道,哪有什麼好心情!加上十一年前就死了男人,獨自一人把兩個兒子拉扯大送到城郊一個效益不佳的私營企業裏打工,收入不多活路倒也不少。兩個兒子自歎時運不濟,小旦自然也就常常怨聲載道。每當她不順心時,就拿飯店裏和自己家中那些杯盤碗碟出氣,一陣稀裏嘩啦,那瓷貨就會報銷幾個。這種消愁解悶的成本未免太高了些,在賠了許多碗碟扣了許多獎金之後,小旦終於不再跟那些青花瓷盤和金邊大碗作對了,她漸漸變成了一個愛用他人的不幸來澆自己心中塊壘的人,閑來無事便專門打聽旁人的隱私,然後東家長西家短地四處傳揚。也許因為這個緣故,小旦在武侯祠裏不算是一個得人心順民意之人,住在東廂房裏和她“門當戶對”的男子漢鄢福生,就常常對這個愛說閑話的‘胖女人嗤之以鼻。
鄢福生綽號小老頭,一米五六的個頭,骨瘦如柴的身子,說他小名副其實,但若說他老就言過其實了。鄢福生出生在十年動亂的中葉,還沒滿月父親便在一次武鬥中嗚呼哀哉,剛過三歲時一場車禍又奪走了母親的生命,跟著叔叔長大的鄢福生不知是先天不足還是從小就營養不良,給人的印象總是一副瘦精精、黑乎乎、病懨懨的樣子。古人說奇人異相,似乎有些道理,至少對鄢福生來說應該有些道理。他體重隻有87斤,但扛起一包200斤重的大米卻能快步如飛。鄢福生的職業是在鐵路係統一個貨運站倉庫裏扛大米包,不過鄢福生自己卻並不承認他是鐵路係統職工,在鐵路係統任何一個單位的花名冊上也確實找不到鄢福生的名字。用鄢福生那一口帶廣西口音的話來說,他是一個什麼係也不係(是)、什麼統(桶)也不裝的背篼。鄢福生這個背篼除了在貨運站扛大米包,有時候也會挑副籮筐上街賣青菜,抬著個簸箕坐在巷口賣點丁丁糖,或者鑽到哪個角落搖著爆米機給人加工包穀花,除此之外便是坐在家裏守著個大肚茶壺燒水。因為這個緣故,早在《鐵臂阿童木》風靡視屏的年代,珍珠巷的公民便奉送他一個茶水博士的雅號。茶水博士活到45歲,依舊是“小生四十五,衣破無人補”的光棍,前兩年在孤兒院認領了一個兩歲半的女兒,不幸又被一個不知從哪個省份來的人販子拐騙走了。生活施舍給他的實在不怎麼豐厚。而他向生活索取的也很菲薄,隻要貨運站的大米包貨源充足,青菜挑子裏的蔬菜一路暢銷,爆米機爐膛裏爐火暢旺,大肚茶壺裏整天能咕嘟咕嘟地冒蒸汽,他就心滿意足、阿彌陀佛了。
心滿意足也好,阿彌陀佛也罷,這對珍珠巷以外的世界來說是毫無關係的,正如外界的滄桑之變對珍珠巷的公民來說也是無關緊要一樣。衛星升空,飛船登月,金融危機發生,海底油井泄漏,人體炸彈引爆……世界大矣,大事多矣,可這樣的大事在珍珠巷裏素來不會掀起波瀾,倒是一輛烏黑賊亮的小轎車在一個淫雨靡靡的黃昏突然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駛入珍珠巷,這輛小轎車帶來的竟是武侯祠西廂房中的兩位非常的住客,方使巷子裏的公民大為愕然,且交頭接耳竊竊私議起來……
珍珠巷雖然深邃、彎曲,但並不狹窄,它的寬度正好可以容納下那輛烏黑賊亮的小轎車,不過這個龐然大物可以大搖大擺地開進巷子裏,卻必須小心翼翼地倒著從巷子裏退出去。珍珠巷裏的引車賣漿者從古至今也不曾想過某年某月某位小巷裏的公民會擁有一輛汽車,因此也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公民想到過要在巷子裏修一個停車場,於是烏黑賊亮的小轎車自然隻能委曲求全地蜷縮在關帝廟或謂武侯祠的大門口了。
小轎車光臨武侯祠本來就是盤古開天地頭一遭的事兒,何況據小旦的大兒子事後考證,那烏黑賊亮的寶貝疙瘩還不是普普通通的轎車,而是聲名顯赫的奔馳。奔馳啊!小旦的兩個兒子都說這是財富的象征、身份的標誌。而從那奔馳裏鑽出來的一男一女也確實華麗高貴得有點令人不敢仰視,男人四十多歲,濃眉闊臉,大背頭,寬肩膀,米黃色西裝西褲,上衣沒有扣上扣子,露出了紅底碎花領帶和隱形條紋襯衫以及襯衫裏包裹著的有點隆起卻突出得恰如其分的將軍肚。當那女人挽著他的左臂步履蹣跚地走進有點昏暗同時也有點寒傖的武侯祠裏,小旦和茶水博士頓時覺得那隆起得恰如其分的肚子既高貴又威嚴。
再看那個女人,三十開外年紀,嬌小玲瓏的身子,湖蘭色的連衣裙,天蘭色的高跟鞋,烏黑的長發上箍著一個蘭晶晶的發夾,一陣風從武侯祠的大門外吹進來,正眯著眼睛從門縫裏張望的小旦立刻就聞到一股淡淡的胭脂粉香。
“藍色妖姬!”剛看完動畫片的小旦神經質地撇撇嘴,同時不由自主地嘀咕了一聲。小旦可謂一語中的,“藍色妖姬”確實姓藍,後來巷子裏的引車賣漿之流便都叫她“藍小姐”,盡管這個在中國古代不失高貴的稱呼到如今似乎變了味兒,可在珍珠巷下裏巴人們的耳根子裏,“小姐”這兩字聽起來並不逆耳,說出來也不臉紅。在冷清閉塞的珍珠巷裏,人們認為小姐是有姿色有風度有才氣的,而藍小姐在這些方麵一點也不差強人意,她走路輕輕的,說話慢慢的,聲音柔和親昵,珍珠巷裏的男子漢聽了以後都有點心神不定浮想聯翩。藍小姐似乎還頗通音律,流行歌曲順口就來,黃昏時還愛坐在房間裏吹簫,簫聲有時舒徐婉轉,有時淒迷悲涼,使得珍珠巷裏那些多愁善感的女人聽後常常悵然若失,潸然淚下。
“將軍肚”白天很少在武侯祠裏逗留,常常是天亮時驅車而去,黃昏時驅車而歸,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而藍色妖姬則很少出門,甚至很少走出那兩間西廂房。隻有夜色迷茫的薄暮冥冥中,人們才會看見她倚在武侯祠的大門邊。一麵磕著瓜子一麵眼巴巴地盼著那烏黑賊亮的小轎車搖搖晃晃地開進珍珠巷裏來。
事實上奔馳車並不是每天都來。奔馳車來的日子,西廂房裏輕倩的嬉笑不斷,手機的鈴聲常響,流行歌曲不絕於耳。一旦小轎車不再光臨,武侯祠中便隻有那低迷哀轉的簫聲在寂寞寒冷的夜裏低低吟詠了。珍珠巷裏的引車賣漿者雖然孤陋寡聞,但還不至於愚昧和遲鈍到麻木不仁的地步,他們從大腹便便的將軍肚上,從藍色妖姬輕施粉黛的臉蛋上,從奔馳車的車廂內,從時而哽咽時而舒徐的,簫聲中,朦朦朧朧、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驅車而來的這對不速之客有點異樣,有點莫名其妙,有點非同凡響。珍珠巷裏不乏對別人隱私饒有興致的好事之徒,小旦和她的兩個兒子就稱得上是察言觀色、順藤摸瓜、刨根問底的高手。經過幾番深入淺出的“情感交流”和轉彎抹角的“內查外調”,小旦終於鄭重其事同時又有點亦莊亦諧似的在珍珠巷裏發布了一則頗有點驚世駭俗的特大新聞:藍色妖姬原來是“將軍肚”包養的二奶!
對於諳熟情場或曆練風塵的有識之士來說,二奶也許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然而在愚昧守舊、狹隘無知、素來目光短淺、隻喜搖唇鼓舌的珍珠巷裏,二奶兩字還比較新鮮比較異常,值得側目而視、另眼相看。自從小轎車光臨之後,便不時有些西裝革履的男人和珠光寶氣的女士拎著中華煙、茅台酒、波波糖、腦白金悄然而至,使武侯祠蓬蓽生輝,也讓珍珠巷公民大開眼界。於是乎,人們便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聚焦在“將軍肚”身上。
無獨有偶,“將軍肚”的雅號居然也叫鄢福生,和住在東廂房的那位茶水博士不僅同名同姓,而且同庚。兩個四十五歲的鄢福生同時住在武侯祠裏,世上哪有這麼巧合的事。然而世上又何嚐沒有這麼巧合的事。在這個近200萬人口的都市中,同名同姓又同齡的人不少,何況西廂房的鄢福生和東廂房的鄢福生還有諸多不同之處,例如前者為四十五年前的八月初八辰時所生,後者為四十五年前四月三日醜時臨盆;前者的祖墳雄踞於長江中遊的一方風水寶地,左青龍右白虎占盡天時地利,後者的祖墳葬於偏遠的桂西一亂葬崗上,因長年少人祭祀早為蓬蒿所沒;前者有夫人,後者是寡公;前者大腹便便意氣風發。後者黃皮寡瘦一臉晦氣;前者後者均抽煙,不過前者抽的是“大中華”,後者抽的是葉子煙:前者以車代步,進來出去總有人親親熱熱、畢恭畢敬地喊他一聲“主任”;後者以步代車,那個“茶水博士”的綽號已是眾人耳熟能詳,因此也就極少有人記得他叫鄢福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