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記事

流逝歲月

作者:李廣生

坐席

席,分紅席白席,紅事紅席,白事白席。村子裏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隻要一個人撒丫子出去,不消一袋煙的工夫,整個村子就會攉弄起來。

當然,和白席相比,紅席喜慶,熱鬧,也更招人兒,隨個三塊五塊的,一家人傾巢出動,就當下館子了,大嘴小嘴油汪汪的。

席,其實從前一天就開始了。辦事的在村子裏背著手走上一圈兒,支客的、掌勺的、燒火的、跑堂的,還未等吩咐,早就操起家夥,劈劈啪啪地圍攏過來。支客的,村子裏就那麼幾個人,大嘴巴,啞嗓子,耳朵上夾著幾支煙,兩隻大手上下翻飛,嘴裏不時冒著粗話,覺得還不過癮,便掄起腿朝著動作有些慢的屁股象征性地踢上一腳。被踢的屁股愣了一下,支客的再跟上一小步,作踢腿狀,屁股這才恍然大悟,嘿嘿一笑,屁顛兒屁顛兒地逃遠了。

頭腳兒趕到的人,甩開膀子在院子裏挖坑立杆支棚搭灶;後腳趕到的人,一溜煙跑到前後左右鄰居家打場子擺桌子,碗筷杯盤就地取材,不夠就出去借,但要做好記號,好借好還,再借不難。菜買回來了,幾個打下手兒的不用吩咐,即刻圍攏過來,一邊嘮嗑,一邊擇菜,洗菜,切墩,弄得板板正正。燒火的,做飯的,吵吵把火兒的,熊熊的火光把一口大鐵鍋舔得滋滋直叫,院子裏熱氣蒸騰,氤氳著年一樣濃濃的幸福。

第二天的席準備得差不多了,掌勺的便會掂掇幾個菜,都是豬下水,好嚼貨,如大腸頭了。豬肝了,豬肚了,豬肺了,豬尾巴了,大馬勺一顛,整個村子便香香臭臭起來。之後,十幾個人圍攏在一盞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的200瓦的白熾燈下,高粱小燒一端,滋滋啦啦,直喝得雞鳴犬吠,月朗星稀。

第二天,天剛放亮,三五個喇叭匠子,便會鼓起腮幫子,嘀嘀噠噠地吹起歡快的曲子,什麼豬八戒拱地了,步步高了,送情郎了,直吹得老光棍們兩眼放光,大姑娘小媳婦眼淚汪汪。

鞭炮響過,喇叭息了,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席便開始了。先上冷菜,再上熱菜,雙數,八個,十個,或者十二個。冷菜,有白菜粉條拌的涼菜,鹽炒花生米,幹豆腐裹肉的幹子,白麵炸的幹果;熱菜,蒸的,燉的,炒的,雞魚肉蛋,桌子上鮮亮一片。

席的主桌一般安排在辦事的家裏,清一色的婆家人或娘家人。每桌都有一個主陪,有頭有臉的,村長了,會計了,或者鎮上縣上的幹部了,不但能說會道,還必須有酒量,七八兩,或者一斤以上,喝多了不能失態。酒桌上的較量,其實就是婆家娘家兩家人的較量,較量的結果將會在村子裏流傳很長時間。無論哪一方敗了,都會在村子裏淪為笑柄,新郎或者新娘很長時間都抬不起頭來。

其他的席,基本上是大人和大人一桌,小孩和小孩一桌。大人們吃吃嘮嘮,延續的時間比較長,菜也吃得輕一些。孩子們則嗚哇一片,摩拳擦掌地準備摟席。上來一個冷菜,盤子剛落桌,便被幾隻髒兮兮的小手搶得精光,手慢的,隻能看著盤子底兒了。熱菜上來了,也是風卷殘雲,三下五除二便沒了蹤影。時間久了,一些孩子便不願和那幾個眼快手疾的孩子坐一桌了,坐一桌就什麼都吃不到了。

人多桌少,一次坐不了那麼多人,於是便分悠兒。坐頭悠兒的老早就把座位占了,坐二悠兒三悠兒的隻能餓著肚子眼巴巴在一旁等了。頭悠兒的剛抬屁股,二悠兒的即刻擠上桌來。有嘴饞的,吃了一悠兒回家換件衣裳拉泡屎,再跑到另一桌等下悠兒。

席的後方,掌勺的,燒火的,做飯的,跑堂的,水米不打牙地忙碌著。跑堂的大多是年輕人。箭步如飛,手托一個木製方盤,肩上搭一條毛巾,風風火火地跑著,一路喊著“讓一讓,別油著”,臉上掛滿了汗珠。看見摟席的孩子則輕輕地掐一下臉蛋,少吃點兒,一會兒不怕放屁油褲襠呀,說得一桌的孩子哄地一下子笑了。

燒火的大多是村子裏的光棍,眯著眼睛,咧著嘴巴,不知是被火烤的,還是興奮的。幾個灶一個人燒,東一頭西一腚,忙得不可開交。記得當時村裏有一個叫大驢的老光棍,平日裏脾氣火爆,但燒起火來,卻是不緊不慢,火候拿捏得極有分寸。這一燒便是二十多年,許多人家的紅事白事,大驢都是當仁不讓的火頭軍。

做飯的,都是一些良家婦女,過日子好手,一把鐵鍬,像餷豬食似的擺弄著一大鍋高糧米飯。米多鍋小,不好翻身,弄不好就會串煙糊底,但良家婦女運籌帷幄,遊刃有餘,用不了多長時間,一大鍋香噴噴的高粱米豆飯便會端上桌來。

每次坐席都會有一些樂子事。一次村裏的一個叫周立誌的人喝多了,一旁的人見勢便問他老王家小媳婦怎麼樣,是胖還是瘦。周立誌眯眯瞪瞪地說,那小娘們兒太硌人了,硌得我胯骨疼。原就認為周立誌和老王家小媳婦有一腿的村人們於是更加篤信,周立誌和老王家小媳婦不僅僅是有一腿的事了,說不上已經有多少腿了。還有一次,是白席。我姥去世,天還沒亮,二舅便敲我們家的窗戶,爸和媽穿上衣服,急匆匆地往外走,這時睡得正香的二弟突然從被窩裏跳出來,大聲嚷著,我也要吃席去,結果被媽臭罵了一頓。姥出殯以後,二舅家準備了幾桌飯,二弟流著哈喇子,遠遠地望著。原來前幾天二弟和二舅家的小石頭發生了一場衝突,動了手腳,小石頭記恨在心,虎視眈眈地站在大門口,攔住了二弟的去路,這席二弟愣是沒坐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