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食
微型大觀
作者:朱瑾潔
1976年。那年我八歲。剛好記事,在本村小學上二年級。那年月家家戶戶都一樣。放學後想從家裏找點吃頭,簡直比登天還難。可每每放學回家。一見鍋碗瓢盆,縈繞在腦際間的那個餓沒法形容。沒有法,到了家把書包一摔,就會像豬樣滿世界找吃頭。
這年收完秋也沒例外。
忙不擇路,自家大娘家二嬸家沒指望,我孤自一人走進了田地。
地裏很空蕩。麻茬豆茬就包括玉米茬也都連根薅起。運回家垛上用作一冬天的柴火。
看來,這樣的地裏沒有什麼吃頭了,我就隨著田埂田地深處去,不一會我就有了發現,明顯看到這一塊地是人用抓鉤子扒摟過的,翻新的土婁盡是殼郎。殼郎的四周還零星點綴些被土掩埋半截的花生秧和其上沒有墮落的枯葉。“這是一片花生地!”我十分驚喜地叫道。
一聽自己叫出了聲,我就後悔了。因為生怕驚人的發現會被他人無意間輕而易舉知道。一旦遇到歲數大些的,還會侵占自己的勞動成果。所以,我就在悔恨自己怎麼出聲的同時,慌忙用正在凝視殼郎坑的餘光往四周打探一下,還好,四周空無一人。我趕緊賊眼徐徐地扒拉著堆積在坑邊的坷垃頭子,尋找掉落下的花生,往常的經驗,扒刨地再幹淨的田地也會落下一些的。
可看了半天,一點收獲沒有,就連土婁異樣的征兆也沒揣摩出來,我的心開始不安起來,是真的沒有,還是真的沒被自己發現?不安的同時。我開始懷疑自己洞察秋毫的能力。
不可能。我記得村東頭說大鼓的說過,土婁是玉皇大帝最厲害的法寶了,裏麵的東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當時,我就想。土婁堆的東西連神仙也掏不淨,就憑他們用抓鉤子瞎刨撓一陣就刨幹淨了,不可能。那落下的花生又落在哪堆土坷婁裏呢?
好半天,我才開始迷惑過來,落下的花生又不是鑽進你肚裏的蛔蛔蟲,能知道你現在想什麼。老師教得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立馬感覺到了課堂上老師噴著吐沫星講解這句話的分量。
我開始手刨腳蹬起來。我就想:蒼天不負有心人,我再用點力,說不定哪一顆懷揣慈善心腸的黃胖子就出來了。這時,我想起來姐姐教給我的“紅房子,紅罩子,裏頭坐個黃胖子”的謎語來,一旦在心頭確定謎底,我扒拉著更用力了。
沒多大工夫,我扒拉了半截地,不光花生米沒扒到,就連粘泥帶眼的花生殼也劃拉不著,心想:真有哪路神靈照應這片地了,可再照應也不能不管不問一個挨餓兒童的死活呢?我排除一切想法,全力以赴扒拉起來,因為我的不爭氣的肚子正在咕咕咕地叫呢。當時。扒出花生是我唯一的念想。
不遠處的村莊被燒雲般的晚霞籠罩著,死一般的寧靜。空曠的田野,也無從尋覓勞碌人的身影,隻是偶爾隱隱約約聽到幾聲狗叫,也是有一聲沒一陣的,有時顯得更加消停。
幾十分鍾過後,正當我精疲力盡、動作開始遲緩的時候,我有些腫脹的手指突然觸著空地似的,頓感扒拉的土層十分鬆軟,不像是這一陣子扒拉的拳頭般花生窩。
我開始精神起來,迅速加快了扒拉的頻率,扒著扒著,我感覺土婁不想先前那麼多了。等手抓不到土時,奇跡出現了,我眼前的被扒拉出的坑裏並排出現兩個不規整的橢圓糧倉,一個密密麻麻堆放著黃豆。另一個整整齊齊排放著剝去亮的花生米。
一見到吃頭,且是連做夢也夢不到的香噴噴花生,我便肆無忌憚地抓起米子,大把大把往嘴裏塞,不停地嚼,不斷地說真香。實在塞不進嘴了。我便踉蹌地趴伏到溝沿咕嚕咕嚕喝了一肚子溝水。
吃飽喝足,我仍不忍離去,雖然人小,可那時的我亦然知道:一粒糧就是一條命哩。那個年月,糧食彌足珍貴,更不用說一年到頭見不著幾麵的花生啦。
所以,我就等。等俺娘來用狗頭箢子把多餘的挎走。可等著等著,瞌睡蟲來了,我於是就手捧花生米急慌忙促地向天宮飛去,想讓玉皇大帝嚐嚐我的稀罕物。
飛啊飛啊,正當我要過南天門的時候,也不知從哪裏射來一支利箭。噗地一聲穿進我的肚裏,肚子一陣絞痛。我醒了,還好,身子仍蜷縮在坑裏伏在花生米上,可黑暗中。人群在冷颼颼的饑餓中慢慢聚來。
第一個奔向我的是隊裏看秋的陳四叔,緊隨其後是俺娘。我睜開惺忪的睡眼瞧陳四叔時,突然,憑空中劃過一道閃電,看見陳四叔滿臉煞白煞白的,一直往外冒虛汗,眼珠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
我的心略噔一下。隨即就被娘一把抱起,娘邊拍打我身上浮土邊說:“看俺這不懂事的孩子把你四叔的地糟塌的,回頭俺得好好整整。”
第二天早上,推開門去上學的時候,我聽到了從對門陳四叔家傳來的哭聲,我沒敢停留趕緊小跑起來,路旁忽然傳來一聲深沉的歎息聲:不就是埋藏點花生黃豆嗎。也不至於上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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