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叫一聲媽媽淚落如雨(上篇)(1 / 3)

叫一聲媽媽淚落如雨(上篇)

人生百味

作者:王心劍

一 搶錢救子

人生難以預料的一場變故,毫無征兆地在黎明前悄然而至。那時候沉沉夜色昏晦朦朧,整個城市似乎還都酣睡未醒。聰明乖巧的小男孩柳陽從一條巷口移步而出,手握一隻裝滿涼白開的舊飲料瓶,背負著沉重的書包,孤獨地走在芙蓉花樹隔擋的人行道上。途經一條橫穿馬路的斑馬線時,充滿血雨腥風的飛來橫禍突然發生——拐彎處,一輛橘黃色無牌照的車像鬼魅一般從側翼呼嘯而至,隻聽得“嘭”的一聲響,孩子瘦弱矮小的身軀,一瞬間遭遇到極為猛烈的撞擊,像一隻斷線風箏般彈飛出去。

肇事汽車絲毫沒有停頓,轉眼間跑得無影無蹤。

柳陽手心裏緊緊攥住塑料瓶,伸張開四肢在空中飄蕩出一條淒美的弧線,飛越過剛剛抽出鵝黃嫩綠的灌木叢,血水淋漓地滾落在十米開外的一道圍牆下。神誌模糊之中,對著第一個走到跟前的人囑咐說:“千萬別告訴我媽,她是個下崗工人,見我變成這樣會受不了……”語音未絕,人的意識就從軀殼裏逐漸喪失。

柳陽的母親人稱葛媽,與丈夫老柳居住在棉紡廠棚戶區。棉紡廠停產倒閉以後,棚戶區鱗次櫛比的紅瓦房頂年久失修,漏雨之處覆蓋著黑乎乎的油氈,邊緣壓著半截磚塊,看上去破舊而貧窮。一位鄰居腳步匆匆地跑到她家門前,使勁拍打著門板吼叫道:“葛媽,葛媽,你家的孩子好像被汽車撞了,躺在鼓樓街十字路口,嚇死人了!”葛媽和老柳連忙翻身下床,一路疾奔跑向車禍現場。此時孩子已經躺在血泊中將近半個時辰,翕動的鼻翼僅剩下一絲遊息,四肢漸漸僵硬。老柳抱起孩子就往附近的鼓樓醫院衝去,葛媽哭哭啼啼地跟在後麵,臨走還忘不了將孩子的書包撿起來在手裏拎著。

火姐是葛媽昔日在棉紡廠同一班組的要好姊妹,這陣子也因下崗改行去開出租車。清晨她像往常一樣來到城隍廟大排檔前準備接車,並要來一碗稀飯一碗涼皮當早點。稀飯還未進肚,隨身攜帶的手機忽然響了。她掏出手機一按撥通鍵,還沒有來得及喊“喂”,就聽見話筒裏葛媽帶著哭腔淒切地喊:“幹姐,我家的孩子出事了,被汽車給撞了,醫生說娃快不成了,讓趕緊交十萬塊錢搶救——我哪裏有啊!幹姐,你快過來,幫幫我吧!”電話裏說著突然就沒了聲音,火姐不用猜就知道,依照葛媽柔弱的性子,一準是昏厥過去了。火姐掛斷電話把碗一推,連聲吆喝周圍紮堆吃飯的一夥出租車司機說:“快快,都把身上的錢往外掏。我妹的娃出了車禍,急著用錢,是人的都仗義點!”大家趕忙把身上的錢掏出來遞過去。火姐劈手奪過錢數都沒數,上車猛地一個漂移掉轉車頭就走。大家不無擔心地在後麵大聲喊:“你小心點,別把車撞到樹上去!”

火姐心急火燎地駕駛著出租車上了濱河大道,還沒走出半裏遠,忽然路旁衝出一高一矮兩個男人,迎麵把車攔住。火姐耐住性子解釋說:“我急著要去鼓樓醫院探望親屬,不拉人!”高個男人說:“我倆正好也要去醫院,都是順路。”火姐無可奈何地讓客人上了車,扭頭才想叮嚀說自己是真有急事,催他倆一會兒下車放利落點,誰知透過後視鏡卻發現兩個乘客詭秘地在笑。她正奇怪這倆人為啥要發笑,忽然一把明晃晃的利刃從一旁伸出,緊緊抵住她的喉嚨眼。高個男人厲聲喝道:“老實點,把車朝郊外開!”火姐一下子意識到遇上了劫匪,精神不由得一陣緊張,過了一會才壓低聲音說:“兄弟,是不是缺錢花了?想要錢好辦啊,都在台板上擱著,你全拿去!”高個男人不跟她囉嗦,輕輕把利刃一拉,緊貼著衣領的脖子根立即滲出一道血絲。火姐感覺到一陣火辣辣的刺疼,隨即掃看一眼後視鏡,發覺咽喉旁潔白的皮膚上一絲鮮血緩緩朝下流淌,不禁絕望地一拍方向盤,嘴裏嘟囔了一句:“今兒個真是撞見鬼了,出門咋都這麼邪性?!”

時近中午,葛媽把變賣家產以及從鄰居那兒湊來的三千塊錢拿到醫院,急救室的護士看罷不禁失望地:“哎呀媽呀,咋才這麼點?這能幹啥呀,恐怕連輸血的錢都不夠!”葛媽見到急救室門前沒了老柳的身影,忙詢問誰看見自己的丈夫了?護士說娃他爸說有人欠他的錢,急著去討債了。葛媽心如火焚,滿腦門子虛汗站在醫院大門口等候。過了不多時,老柳終於出現了,一副鼻青臉腫的樣子,左手還捂著額頭上一道傷口。葛媽來不及驗看他頭上的傷勢,急切地問:“他爹,把錢要回來了沒有?”老柳不敢迎視她的目光,滿臉沮喪地把頭扭到側旁,伸出手搖了搖。葛媽忍不住追根問底:“熊哥他是咋說的?”老柳說:“別提了,熊哥家裏今兒個逢著辦喜事,他又娶了個新娘子。我去討錢的當口他正在拜堂,硬說我不是來要錢,是想在親友麵前寒磣他。我無論怎麼解釋,他都聽不進去,硬讓手下那幫人把我轟出來,頭也被打破了!”葛媽聽罷隻覺得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又一次昏了過去。醫院門口很快聚集起一大堆人,圍住老柳和葛媽好奇地觀看。葛媽慢慢蘇醒過來,忽然一把推開老柳,翻身跪地對圍觀的人群磕頭,哭哭啼啼地喊:“各位大叔大嬸,求求你們了,快幫幫我吧!我家的孩子就要沒命了,誰能掏錢幫我救活兒子,我情願今生今世給他做牛做馬!”周圍看熱鬧的人對醫院出現這種事司空見慣,慢慢就都走散開去。葛媽卻不死心,跟在眾人後麵伸出雙手哀求:“各位大叔大嬸,求求你們,幫幫我吧!我的孩子躺在醫院快沒命了,誰要能掏錢幫我救活兒子,我情願今生今世都給他做牛做馬!”老柳瞅著她近乎瘋癲的舉動,目睹她沿著馬路越走越遠,覺得很是丟人,有心上前勸阻,無奈腿像注鉛一般沉重,隻得蹲下去抱住頭歎息不語。

火姐的出租車被劫持到終南山腳下一條偏僻的馬路上。隨著路上的車輛越來越稀少,她突然想起去年曾經有位的哥就是在這一帶遇害的,頓時緊縮的心不禁“咚咚”直跳。就在這時候,前麵開來一輛大卡車,駕駛室裏端坐著三個男人。她心念暗自一動,突然把車變道,徑直迎著大卡車開上去,心想豁出去了,就算把自己撞死,也不能讓兩個劫匪活著。幸虧對麵那個卡車司機反應非常機敏,就在兩車僅剩下幾米遠距離的一刹那間,大小兩輛車及時刹住。火姐趁著倆劫匪在晃蕩中還沒緩過神,猛地推開門跳下車,指著對方司機破口大罵:“嗨,龜孫子哎,你到底會不會開車?腦袋上的零部件都做下酒菜了?!”大卡車上的三個男人看到她無理又蠻橫,不覺被激怒了,一個個手提鋼管,跳下車就想打架。火姐回過頭朝著車裏的劫匪喊:“快出來呀,給老娘揍他仨,別慫包,有本事就往死裏揍!”兩個劫匪鑽出車,盯著幾個圍逼上來氣勢洶洶的男人,忽然掉轉身子就跑。火姐眼瞅著他倆越跑越遠,一會兒工夫鑽進莊稼地裏不見了蹤影,這才驚魂未定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對著幾個想看她笑話的男人說:“幾位大哥,多謝你們了。剛才跑掉的那兩個人是劫匪,今兒個要不是我故意尋茬兒撞車,一準就沒命了!”卡車司機看了看她脖子上還在滴血的傷口,知道不是假的,連連稱讚她有心計,誇獎說能使出這一招,簡直比男人還機智。她從車上找出一條紗巾,把頸部的刀傷草草裹住,急忙開著車又進了城。

火姐把出租車開到鼓樓區案板街,無意間向路旁一瞥,發現人行道上有一大幫人爭先恐後地朝前跑,仿佛在追趕著什麼。她不知道前麵發生了什麼事情,下意識地把車擋放到低速,徐徐往前滑行。忽然間,道沿旁邊出現了葛媽,手裏拿著一個小包,也在前麵氣喘籲籲地一路奔跑。她把車遛到她身旁,一把推開側麵的門,招呼她坐上來,一邊不理解地詢問:“這麼多人都在跑啥?”葛媽顧不上回答,隻是喘著氣一個勁地催促她:“快,快去醫院!”

火姐腳下一踩油門,汽車就風馳電掣般地離開了案板街,朝著鼓樓醫院飛奔而去。到了鼓樓醫院收費窗口,葛媽把小包裏的錢統統掏出來遞進去,待到收銀員清點完畢說了聲:“是十萬整,對吧?”她忽然渾身大汗淋漓,仿佛像要虛脫過去一樣,軟綿綿地就往地下出溜。火姐忙從旁邊攙扶住她,帶著她朝急救室走去。

二 愧疚在心

黃昏日暮,鼓樓醫院的醫生護士如釋重負,從急救室走出告訴葛媽,孩子的生命體征漸漸平穩,應該脫離危險期了,還說孩子在被撞落地的瞬間,幸虧被道旁的灌木叢托了一下,頭又枕在書包裏鬆軟的饅頭上,避免了二次重創,否則斷難活命。葛媽聞言渾身一鬆勁,一下子癱倒在座椅上。過了不知多久,火姐忽然疑惑地附耳低聲問:“妹子,你給我說實話,剛才交給醫院那麼大一筆錢,是從哪兒來的?”葛媽的神誌突然恢複清醒,朝四下裏一陣張望,抬腿就往大樓外麵走。火姐在後麵追問一句:“你要去哪裏?”葛媽也沒有回答。

葛媽腳步急急匆匆地離開醫院,一路小跑來到案板街一家郵局附近,眼神四處搜尋,突然間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趕緊把身軀閃到一個牆拐角。原來在郵局旁邊百米遠處,斜倚冰涼的行道樹,蹲坐著一個渾身上下沾滿泥土的女子。那女子身材瘦弱嬌小,神情呆滯,鼻梁上架著的近視眼鏡似有裂口,此刻像個智障殘疾人一樣,把身子蜷縮成一團,用雙膝夾住秀麗的臉龐,任憑過往行人用好奇的目光審視,啞巴似的不吭一聲。旁邊有幾位圍觀的老太婆,一邊同情地嘖嘖歎息一邊向行人解釋她的遭遇:“聽說是手提包被人搶了,想不通就一直呆在這裏,都一整天了,不吃也不喝。”行人聽罷反而責怪她:“這年月街頭搶包也算一景,為啥自己不小心點!”然後一副憤憤然的樣子,仿佛錯不在有賊,要怪就得怪女人自己太大意。葛媽在一旁傾聽著,痛苦地用脊背抵靠著牆角,眼裏流下悔恨而無奈的淚水。

天漸漸黑下來,不幸的女人在幾位老太婆的勸說下,終於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準備離去。葛媽做過虧心事,仿佛心裏被人係了根繩子牽著,腳下不由自主地尾隨她走。這一走不知不覺就來到景觀林帶西河沿,夜晚的河水像絲綢一般柔嫩軟滑,隨著微風蕩起無數皺褶,琴弦一樣吟唱著朝下遊流淌。河岸兩旁街道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照射過來,倒映出一幅美麗迷人的彩影,給人一種天堂就在腳下的幻象。那個女人來到西河沿,沿著寂靜無人的河堤蹣跚而行。葛媽正在猜測她到這裏來想幹什麼,一抬頭卻瞥見她已經站在跨河木橋的最高處。葛媽突然聯想起那段冰涼的河水比較深,常常有人來此尋短見,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讓她不寒而栗。女人停留在橋邊憑欄而立,迎著風慢慢梳攏著頭發,甚至鎮靜地卸掉眼鏡放在一旁的橋墩上。葛媽還在猶豫要不要衝上橋去抱住她,女人卻在一閃念間越過欄杆,猛地朝著河水深處一頭紮去,轉眼就被河水淹沒了身軀。葛媽見到她果真投河自盡,心裏異常驚懼害怕,忙趴在橋欄旁大聲替她呼救。黑暗中,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瘦高男子騎著摩托車衝到河邊,盯著落水女人在水中忽沉忽浮地掙紮,跳下摩托車奮不顧身地撲下河朝她遊去。

葛媽焦急地站在河沿兒等候,接著伸出手幫助男子將女人費勁地拖上岸,放在綠茸茸的草坪上。落水女人被水嗆得直翻白眼,人也陷入昏迷中。葛媽按照下河男人的指教,喘著粗氣抱緊女人的身軀,半蹲坐用膝蓋頂住她的腹部,拍打脊背幫助她控水,緊張地詢問:“她要控完水還不醒來咋辦?”男人滿不在乎地擰著衣服上的水,操著一口尖細的天津腔說:“沒事兒,肯定能醒過來。咱從小就在河邊住,論搶救落水兒童那絕對內行,光在這條河裏,算上她我已經救過四個人,從來就沒死過,都活過來了!”

誰知這一次卻不像他說的那麼輕鬆有把握,葛媽依照他說的程序把女人折騰了半天,壓胸,擠背,人工呼吸等等搶救溺水之人常用的手法統統嚐試過一遍後,那女人不但沒活過來,甚至連一點微弱呼吸也停止了。葛媽驚慌失措地試著鼻息:“哎呀,天哪!沒氣了,一點點氣兒都沒有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男人一摸脈搏,也不禁慌了神:“咦呀,這就奇了怪了,咋會沒命了呢?她落水沒多大一會兒工夫啊?糟糕,還真連脈搏也沒有了!”葛媽發急地哭喊著:“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男人手忙腳亂地推過摩托車說:“快,快來幫扶一把,讓她趴在摩托車座椅上,我得趕緊送她去西河沿兒醫院,我得給醫生說清楚這是她自己要尋死,絕對不是咱害死的,要不然咱成殺人凶手了!”葛媽機械地相幫著把女人橫擔上去,看著男人像丟了魂似的啟動摩托車,屁股後麵噴出一道黑煙,一顛兒一顛兒地漸行漸遠,直到消逝在夜幕深處。

葛媽獨自失神地站在河邊,黑黝黝宛如一截木樁。

眼瞅著就要半夜了,火姐急於去交車,隔著急救室的玻璃看到孩子呼吸比較平穩,就給坐一旁打盹的老柳交代了幾句,匆匆趕往城隍廟街口出租車司機聚集的大排檔。她把車交給夜班司機一邊叮嚀要注意安全,一邊繪聲繪色地給周圍人講述自己清晨勇鬥倆劫匪驚心動魄的過程,聽得大家緊張得屏住呼吸宛如身臨其境。這時候,她背後走來一位警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說:“火姐,請跟我到派出所去一趟,需要你配合做個筆錄。”火姐爽快地答應了轉身就走,大家在後麵齊聲恭維說:“火姐,你這回怕要成為英雄了!”

火姐走進派出所見到所長老彌勒,剛想謙遜幾句,不料老彌勒卻板著臉問:“我接到群眾的舉報,說你參與搶劫,究竟是怎麼回事?”火姐莫名其妙地提醒說:“不是我搶劫別人,是別人想搶劫我!”老彌勒說:“案板街郵局前發生了一起搶劫案,一位女性的手提包被搶,有人看見劫匪鑽進了你的出租車。說說吧,劫匪長什麼模樣?”火姐遲疑地:“不會吧,我咋一點印象都沒有?”老彌勒拿出一張紙,上麵寫有一組汽車號碼:“瞧,你的汽車號碼都被人家留在這兒了!”火姐瞅著車牌號碼一愣,喃喃自語地回憶著:“案板街,案板街……”她突然像被電擊中一樣,渾身猛地一震,皮膚不覺泛起一層雞皮疙瘩。老彌勒問:“想起來了?”火姐口齒不清地:“好像好像是有這麼回事,那陣子我開車剛到案板街,有個女人猛地拉開車門坐進來……對對,後麵好像是有人在追趕。那女人長得又黑又胖,一臉凶相,說是要去十裏鋪。我也沒敢多嘴,開著車就走。到地方她給我扔下十元錢,離開車就不知去向。”老彌勒問:“這就完了?”火姐說:“完了。”老彌勒吩咐:“你到畫像室去,把那人的相貌特征留下。”派出所的畫像警察根據火姐的描述,勾勒出一個模樣凶惡的女人麵部速寫,然後盯著畫板疑惑地說:“有點像刺殺列寧的女凶手。”火姐趕緊補充:“壞人通常都是一個模子製作出來的,長相有著驚人的相似!”

火姐離開派出所,獨自躑躅街頭,不知不覺又來到鼓樓醫院。她是個心裏擱不住事的人,從走廊的長椅上一把拉起剛剛歸來心神不寧的葛媽,悄悄走到醫院花園僻靜處,坐在一塊石頭上說:“妹子,幹姐我再問你一次,你這回無論如何要給我說實話——那十萬元錢到底是怎麼來的?”葛媽沒有回答,一頭伏在她懷裏泣不成聲。火姐又問:“派出所老彌勒說案板街出了搶劫案,是你幹的?”葛媽抽噎著說:“姐,你就別問了,我這會兒真想去死!”火姐忽然安慰說:“妹子,幹姐趕來問你,眼下還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像今天這種事若要攤在我身上,恐怕連搶銀行的響動都做得出!”她摟住葛媽發抖的身軀繼續說:“別怕,妹子,天塌下來姐替你頂著。大不了咱砸鍋賣鐵,把搶人家的錢再還回去!”葛媽痛苦地抽搐著身子:“幹姐,還不了啦——那女人死了!”火姐難以置信地一把推開她:“咋,你把人家給殺了?!”葛媽無比難過地說:“沒有,是那人自己跳河死的……就在剛才,剛才……我出去的那會兒,我親眼看著她一步步、一步步朝著河邊走去,等我發現不好要去攔她的時候,誰知慢了一步,她就跳進西河沿兒最深那一段水中,我和一個男人把她撈上來救了半天,也沒有救活!”

火姐絕望地閉緊了眼睛。

葛媽痛不欲生地接著說:“幹姐,我當時要不是記掛著柳陽還沒醒過來,我真的就回不來了,也不想再回來了!從那一會兒起,我就已經拿自己當死人了,就想著一頭紮進水裏,給人家以命抵命!”

火姐緊緊地摟住她,一句話也沒有再說,周身隻覺得一股寒意透涼徹骨。

三 落難未死

下河救人的男子複姓東郭,他用摩托車把落水女人載進西河沿兒地段醫院,抱起來就往值班室裏衝,沿途一路大呼小叫:“大夫,大夫,我給你送來一個死人,你瞧瞧還有救沒有?”值班的女大夫姓戴,耳聽著這人的話語覺得有點那個,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然後拿起聽診器仔細地檢查。旁邊的護士插嘴問東郭說:“她是你老婆嗎?”東郭忙搖頭說:“不是。”護士有些不相信地說:“你就坦率承認,說一聲是也沒關係嘛,這年頭逼著老婆去跳河的人多了去了。”東郭有口難辯地說:“還真不是!”護士又猜測說:“那就是二奶了?這年頭逼著二奶去跳河的人也不少。”東郭不滿地說:“誰有二奶呀?哪個二奶能看上我?!”

戴醫生屏氣凝神認真聽了一會兒說:“咦,這個女人好像還沒有完全失去心跳,快,趕緊送急救室搶救。”東郭伸手一摸落水女人的脈搏,覺得心跳和呼吸絲毫沒有動靜,不禁懷疑地:“不可能吧,明明啥都沒有嘛?人都快變硬了!”護士瞪了他一眼說:“你還真盼著她死啊?是不是醫院救活了她,會讓你覺得挺失望,對吧?”東郭火了:“誰盼著她死了?我巴不得她活著。少廢話,趕緊搶救!”戴醫生對東郭講:“咱先不管她是你的什麼人,既然是你送來的你就要負責到底,趕快回家去拿錢,救人要緊!”東郭很讚成:“對對,救人要緊,一切都為了救人,救人才能說明一切。我這就回去取錢!”

東郭夫妻倆原本是西河沿兒職業學校的普通教工,近些年中等職業學校招不來學生,學校就關門大吉,教師也作鳥獸散各自回家謀生。他的胖老婆和幾個娘家兄弟合夥開了個醬貨鋪,東郭老師嫌醬貨鋪裏的氣味酸臭難聞,就租賃著一家店麵批發醬油醋和芥菜疙瘩。他回到家雙腳一跨進門檻,就翻箱倒櫃到處找錢,最後終於在老婆的梳妝匣裏發現了一厚遝錢,急忙抽出一大把,揣在懷裏就往外走。不料一拉開大門,迎麵撞見下班歸來的胖老婆。胖老婆用懷疑的眼光瞅著他問:“咋一副做了賊的模樣,著急慌忙地想幹啥,去攆狼啊?”東郭忙賠著笑臉說:“嘿嘿,這不是……正打算出去迎接你嗎,老婆大人忙了一整天,勞苦功高啊。”胖老婆嘟囔一句:“這還差不多。去,燒一壺水,給老娘燙燙腳。”東郭老師爽快地說了聲得令,就去廚房擰開煤氣灶燒開水,然後趁著老婆一眼沒盯緊,悄悄把門拉開一道縫溜到外麵,下樓用腳一踩摩托車油門,直奔醫院而去。

西河沿兒地段醫院急救室裏,戴醫生疾步走出來問值班護士:“那個落水女人的丈夫把錢送來了沒有?”值班護士搖了搖頭。戴醫生失望地皺皺眉頭剛要進去,東郭老師忽然氣喘籲籲地跑到付款台前,把一遝錢交給值班護士,緊接著又轉過頭問戴醫生:“把人救過來了沒有?”戴醫生搖頭回答說還沒有。東郭又急慌慌地往外走,邊走邊回頭交代:“錢就給你們放在這兒,一定要全力搶救。我還有事得走,回頭再過來!”護士望著他的背影不滿地撇嘴:“啥人嘛,老婆都快不行了,還東顛西跑像個無頭蒼蠅,也不知是腦子裏哪根線路出了毛病!”

東郭離開西河沿兒醫院不久,落水女人就不行了。戴醫生帶著助手一臉迷惘地走出急救室說:“這個女人的生理結構似乎有些異常,剛才心跳明明都在恢複,怎麼忽然一下子又沒了?”旁邊的護士問:“接下來該咋辦?”戴醫生說:“能怎麼辦?把屍體送太平間吧。”

不料剛過淩晨兩點鍾,太平間裏那個落水女人不知咋的慢慢又有了動靜,隨著身軀一陣陣輕微抽搐,嘴角淌出幾口髒水,鼻口之間竟然又漸現呼吸,到後來竟然奇跡般地晃晃悠悠蘇醒過來。她欠起身朝左右一看,透過外麵走廊裏折射進來的光亮,赫然發現躺在兩旁的都是被白布蒙住的屍體,頓時嚇得驚叫一聲跑到門口,使勁拍打著被從外麵上了鎖的門板。看屍的男護工被驚動,以為是詐屍,嚇得丟魂落魄,慌忙叫來幾個值夜班的人壯膽。眾人一起上前,小心翼翼地打開太平間的門。那女人從裏麵走出來,眼神裏流露著驚恐問:“快告訴我,我這是死了還是活著?”戴醫生在一旁觀察半晌,感覺到她精神狀態似乎還比較正常,這才開口說:“你活著,被我們救活了!”女人生氣地:“誰讓你們救我的?讓我去死,我要去死!”大家忙攔住她說你可不能去死,剛才差點把你丈夫都急瘋了。女人一臉茫然地:“我丈夫?我還沒有結婚,哪兒來的丈夫?”戴醫生奇怪地問:“那個男人不是你丈夫,那他會是誰?他還替你交了幾萬塊錢哪!”女人更糊塗了,喃喃自語地:“交錢?幾萬塊錢?哪兒來的錢?”戴醫生讓護士陪她到櫃台前查看賬目清單,果然有個署名叫東郭的人替她交了三萬五千塊錢,扣除搶救費用兩千多,還餘三萬多元。女人說這錢不是我的,你退還給他吧,我要走了。戴醫生說:“你還沒有辦理出院手續,按規定不能走。再說了,你怎麼著也得等到那個東郭先生來,把話說清楚再走啊!就算你倆不認識,人家救了你,替你墊付過錢,你也應該見人家一麵,道一聲謝啊!”女人覺得大家說的也都在理,隻得耐住性子呆在病房裏坐等。

翌日清晨,東郭老師殷勤地伺候老婆起床梳洗,看到她拎包走出門去,心頭頓時感到一陣輕鬆。他匆匆吃過幾口早點,剛要打算出門去看望落水女人,不料老婆折身又轉回來,說是要拿錢去進一批芥菜疙瘩,臨走忘記帶錢了。她打開梳妝匣一看,發覺裏麵藏的錢有一大半不翼而飛,眼睛立即睜得像牛眼一樣大,厲聲喝問他把錢弄哪裏去了。東郭老師不敢說是擱在醫院,怕她立馬前去追要,救人就會被耽誤,隻好撒謊說自己去賭錢不小心輸掉了。胖老婆勃然大怒,拿起雞毛撣子沒頭沒臉地就是一陣瘋狂抽打,足足把他折磨過一頓飯工夫,才怒不可遏地停住手。然後像押解囚犯一樣,把他帶到醬貨鋪,塞給他一把鐵鍁,讓他去翻騰醬菜疙瘩強迫服苦役作為懲罰。

西河沿兒醫院裏,那個叫做方小蕾的落水女人一直等到太陽偏西還不見有人來,終於覺得不能再等,準備起身離去。戴醫生問她那筆賬由誰來結,她開始說那錢不是自己的,自己不能拿,但走出去一想又覺得不對勁兒,返身回來說既然是別人留給她的,按道理就應該由她來結算。醫院領導經過商量也就點頭同意,由她結完賬帶著餘錢走了。

東郭老師從來沒有在醬貨鋪裏做過苦力,尤其聞不慣那股子刺鼻的酸臭味,幹了不到一天人就像虛脫過去一般,趴在醬池旁吐了個翻江倒海。他聽胖老婆吆喝說明天還要他來,就連連告饒說:“老婆大人呀,你要是不想讓我丟掉小命,就饒過我這一次吧。我也如實給你招了,其實我沒賭博,那筆錢被我拿去救人了,人應該就在醫院裏躺著,你要不信就跟我去看一看,耳聽是虛,眼見為實嘛!”胖老婆認為他撒謊成性,一路推搡著他來到西河沿兒醫院查看究竟,事實證明他拿錢救人確實不假,隻是剩餘的錢卻被那落水女人席卷而去。東郭老師聽說那個女人居然活過來了,興奮得在一旁手舞足蹈。胖老婆當著醫生護士的麵抽了他一個滿臉桃花開,鄙夷地說:“你個傻×,錢都沒了,還樂嗬啥!”

四 熱心姐妹

火姐把精神近乎崩潰的葛媽送回家,看到小木屋裏轉眼變得家徒四壁,不禁為她一家未來的生活擔憂。從葛媽家裏出來,她突然想到眼下隻有尋找到那個肇事者,讓他賠償一切損失,方能解救葛媽一家走出火坑。

她來到派出所,想找老彌勒幫忙。老彌勒站在院子裏,正給幾個片警講解案情,說案板街搶包案,通常情況下應該是男人才具備這個膽量,一個女人竟然如此瘋狂,要麼是神經出了問題,要麼是家裏突遭變故受到刺激,一時亂了心智,排查中一定要留意這類女性。火姐聽到這裏頓時一驚,意識到尋找車禍肇事者的事不可再講,否則會給葛媽引火燒身。就在她扭頭要走的時候,老彌勒過來招呼她進屋喝水,問她是不是想起什麼新線索。火姐臉上顯得很不自在,一邊敷衍說沒想起啥新線索,一邊解釋說這次來主要是想替別人打抱不平,接著就說到了老柳去討債被熊哥打傷的事,並要求老彌勒出麵主持公道。老彌勒問:“熊哥欠了老柳多少錢?”火姐說:“大約一萬六千塊,是廠子倒閉的時候,買斷工齡留給他兩口子唯一的積蓄,被熊哥借走做生意一直賴著不還。”老彌勒說經濟糾紛一般不歸派出所管,想討債就得上法院去打官司。火姐說那他打了老柳,社會治安總歸你管吧?老彌勒說熊哥是個滾刀肉,老柳一個老實人,沒事惹他做什麼;再說他盡管打了老柳,傷勢又不重,夠不上拘留的條件,要處理頂多也是罰二百元錢去讓傷者看病。他說著自己掏出二百元塞給火姐說,你先拿著這些錢去給老柳療傷,我回頭見著熊哥再把錢要回來。這時候,老彌勒的妻子正巧走進來,瞥見火姐就故作驚訝地開玩笑:“哎喲,看不出你倆之間還有金錢交易哪!”火姐白了她一眼沒吭聲。老彌勒說:“瞎摻和啥?火姐要告熊哥欠賬不還,你不是做過律師嗎,就幫幫她吧。”老彌勒的妻子仔細聽罷來龍去脈,就勸她趕快打消通過法院討債的念頭,末了還諱莫如深地說:“打官司難著哪,咱先不說一件官司動輒得拖三四年,就說所需的花費讓你都接受不了:聘請律師得花錢吧?訴訟費你得墊著吧?打的過程中要不斷地疏通人情關係,指不定還得塞進去多少錢。這麼給你說吧,你打算討要回那一萬多元,憑經驗得先花掉兩萬元才能有贏的把握,與其打一頭牛的官司,再賠一頭牛進去,還不如趁早回家歇著。”火姐被她一席話說得頓時泄了氣,神情落寞地走出去。瞧著火姐漸漸離去的背影,妻子忽然酸溜溜地問老彌勒:“聽說她曾經是你的初戀情人?”老彌勒生氣地說:“我如今不是已經踏上賊船了嗎,還說那些廢話做啥?”

火姐窩著一肚子火走出派出所,坐在車裏越想越氣悶,覺得葛媽一家受人欺負這口氣實在難以下咽,一咬牙就打算親自去找熊哥討回那筆錢。她把出租車開到山陰別墅一戶人家門前,手持一柄長扳手,叉腰橫站在路中間攔住了熊哥的汽車。熊哥下了車驚訝地問:“你咋找到這裏來了?”火姐手拿扳手指向他:“你今天識相點,就把欠老柳家的錢給還了,要不然咱倆就拚個你死我活,把血倒在一塊!”熊哥說:“誰欠他錢了?是他自己當初拿著錢要和我搭股開煤礦,煤窯塌了,大家都賠了,憑啥管我要?”火姐說:“他賠了你咋沒賠?看看你這車,這別墅,都是從哪兒來的?”熊哥繞過她想打開鐵門往院裏溜,火姐揮舞著長扳手就去追打他。熊哥說:“瞧你這副潑婦樣子,要不是看在孩子的麵上,我今天就卸了你的腿!”他打開防盜門鑽進去,反轉身關門把火姐擋在外麵。火姐氣得衝著防盜門大喊:“死老熊,你個瞎心爛眼睛的,遲早得挨槍子!”熊哥坐在二樓陽台上悠然自得地抽著雪茄煙:“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老天爺和政府都保護有錢人!”火姐無計可施,就來到他的汽車前,拉開車門坐進去想在裏麵搜尋現金,嚇得坐在副駕駛位置上那個年輕的新娘子渾身瑟瑟亂抖,膽怯地問:“大姐,你不會殺了我吧?”火姐沒好氣地:“我殺你做啥,我又不是殺人犯!”新娘子說:“大姐,我知道你是他的原配,我可不是第三者插足。”火姐說:“娃呀,你傍大款我能理解,可他是個啥人我比你更清楚,逮住機會拿一點錢趕緊走人,千萬別讓他把你禍害了!”火姐沒翻到錢,氣鼓鼓地下了車。那個新娘子也跟著下了車,站在另一邊說:“大姐,像你這麼好的人,咋會那麼恨他?”火姐說:“娃呀,你是沒去過他的煤窯,你要是下到礦井裏看上一眼,就會知道有錢人心有多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