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從叛徒背後響起
壓卷之作
作者:朱春龍
引子
陳子平的意識處在一種混沌之中。
在這個混沌的世界裏,陳子平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辨別不出東南西北以及自己是活著還是已經變成了遊魂。但冥冥之中的那個聲音卻始終不離不棄地在他的耳邊縈繞:“子平,子平——”
陳子平依稀分辨得出那是宗蘭的聲音,急切、焦慮、悠長,有點像梵音,總之距離心靈很近。雖然聽不清具體的詞句,但那是一種不肯放行的呼喚,就像跋涉在黑夜裏遠處的一星燈火,攀登險峰的那根生命索,抑或是陰雲壓頂時偶露出的一絲天光。無論你的心與腳步如何疲憊,也不讓你放棄那一線希望而任由生命癱軟與淪亡。
正是在這個聲音的呼喚之下,陳子平極其沉重而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兄弟,兄弟……”
陳子平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耳熟但不確定。
隨著混沌在漸漸清晰的意識中回退,陳子平的視網膜上出現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像。
“兄弟,兄弟,你可醒了,老天爺保佑啊!”
林壽堂!
陳子平的視網膜把那個模糊而重疊的影像定格為一個實體。他認出了正在俯身盯著自己的那張帶著硝煙和傷痕的麵孔是團長林壽堂。
陳子平咧了咧嘴唇想要說什麼,被林壽堂攔住。
“兄弟,別說話,啥也別說,好好歇著,就好好歇著!”林壽堂的臉上蕩漾著喜悅,眼睛裏流出了激動的淚水。
陳子平想活動一下,但身體僵硬麻痛,肢體沒有意識。他轉動了一下生澀的眼球,吊瓶、軍用帳篷那聳起的尖頂和一片細密的蛛網依次映入眼簾。他的意識越來越清醒,漸漸想起了一些事:鬼子的偷襲、那個被他用砍刀砍掉的在地上翻滾的鬼子的頭顱、自己奮不顧身去遮擋鬼子射向林壽堂的子彈……
“兄弟,我的傻兄弟呀,”林壽堂握著陳子平的一隻手,感慨地說,“你救我幹啥?你不該救我,就該讓我死在鬼子的槍下,省得當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亡國奴……”
林壽堂喃喃地敘說著,眼睛裏又流出了淚水。
“團長……”陳子平聲音極度微弱地叫了一聲。
林壽堂馬上製止道:“不用說了,兄弟。既然小鬼子沒要了咱哥兒倆的命,那就是老天爺留著咱們好要小鬼子的命,這是天意。你好好養傷,等傷好了,咱還去殺鬼子。我決定把我的生日改為民國二十一年二月五日,那天是哈爾濱陷落的日子,也是你救我的日子。我還要告訴你,從那天起,我們倆就是親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兄弟,你聽著了嗎?”
陳子平想說話但蹇澀的舌頭讓他發音困難,他想點頭但脖子僵硬,他想用微笑表示,可隻咧了一下嘴,周身巨大的疼痛倒使他皺起了眉頭。
“兄弟,兄弟……”
陳子平沒有再做出任何表示,因為他又昏了過去。
第一章 叛 變
高桂林是在被捕二十四小時以後叛變的。而在二十四小時之前,高桂林是中共北滿臨時省委的特派員,受省委書記馮仲雲的派遣,到佳木斯市執行特殊任務。
高桂林做夢也沒想到,本來是一次極其秘密的行動卻不知在哪個環節出了紕漏,他剛剛踏上鬆花江南岸北城子灘頭,就被早已埋伏在那裏的警察逮了個正著。
“你他媽的就不能早點兒來,想凍死老子呀?”
負責抓捕的佳木斯警察大隊行動隊隊長蘭已非一邊抹著清鼻涕,一邊給了高桂林一個耳光。
“你、你們……”高桂林被打了一個趔趄。
“什麼他媽的你們我們的,你少他媽的裝傻×。”
行動隊一組組長劉山把挨凍的怨氣全撒到了高桂林的身上,撲過去補了一腳,把高桂林踹得差一點背過氣去。
高桂林被直接帶到三江省警務廳特務科佳木斯警察大隊的審訊室裏。
特務科科長島村和林壽堂都來看這條捕獲的大魚。
林壽堂滿意地拍了拍蘭已非的肩膀說:“兄弟,行,沒白挨凍。”
蘭已非又是擦鼻涕又是打噴嚏,囔囔著鼻子說:“沒事兒,沒事兒。”
島村隔著玻璃窗死死盯著高桂林,隻對蘭已非陰陰地說了一句話:“撬開他的嘴巴!”
“嗨!”蘭已非立正鞠躬。
四麵沒有窗戶的審訊室,陰森恐怖,就像是一座活棺材。地中央放著一個鐵皮的火爐子,上麵架著一把洋鐵壺,壺嘴裏冒出縷縷白色的蒸汽,壺肚子裏則發出“嗚嗚”的聲響,就像是有冤鬼在嗚咽。
蘭已非和劉山歪坐在桌子後麵,注視著麵前一臉驚恐的高桂林。
“我問你,”劉山率先開口道,“姓啥?叫啥?幹啥的?痛快麻溜兒地說,別瞎耽誤工夫。”
“我、我姓王,叫……”
聽高桂林這麼一說,蘭已非突然挑起眼皮,陰鷙的目光直逼高桂林。
“不想痛快說是不是,想找人幫你說?”
“我確實……”
高桂林被綁縛在椅子上,不能動彈。聽到蘭已非的問話,故意前後左右地看了看,懵懂似的反問道:“老總,你要我說啥呀,你們弄誤會了吧?”
蘭已非挑了挑眼皮,拉著長聲道:“我再問你一遍,你是自己痛快兒地說,還是找人幫你說?”
高桂林苦笑了一下,無奈地說:“我真不知道說啥。那你問吧,你想知道啥?”
“呦,小子,裝得挺像,”蘭已非哼了一聲站起身,走到高桂林身旁,“好,那我再問你一遍:你是誰,是幹啥的?”
高桂林長出了一口氣,語氣有些誇張地說:“這麼著不就結了嗎。我剛才說了我姓王,叫王福來,是沿江……”
“我操你媽的!”沒等高桂林說完,蘭已非照著高桂林的臉上左右開弓就是兩記大耳光,“編,我叫你瞪著眼睛瞎編!”
毫無防備的高桂林頓時被打得兩眼冒金星跌倒在地,鼻子和嘴角滿是血跡。
蘭已非抬腳踩在高桂林的臉頰上,惡狠狠地說:“想耍我是不是?你也不看看這是啥地方。告訴你小子,別他媽以為瞎編亂造就能蒙混過關,沒有證據能抓你嗎?我閑的呀!”
“我、我真不知道……”
高桂林努力張大嘴巴,急劇地喘息著。
“好,你不知道是不是?”
蘭已非惡狠狠碾動著厚重的大皮鞋,鞋底上的掌釘劃破了高桂林的臉頰。
“你他媽的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我今天就要看看你他媽的能挺到啥時候。來人,給他熟熟皮子鬆鬆骨。”
“帶走!”
隨著蘭已非的話音,劉山大吼一聲。立在高桂林身後的兩個凶神惡煞似的壯漢像抓小雞似的把高桂林拎進了刑訊室。
幾個小時過去了,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上烙鐵……高桂林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當他再一次被拖到蘭已非麵前時已經沒有了人模樣,但不管咋問還是那幾句話:“我姓王,叫王福來,是沿江……”
當高桂林再一次被冷水潑醒過來時,蘭已非朝高桂林豎了豎大拇指,氣急敗壞地說:“行,有挺頭兒。好吧,我也不難為你了。來人,把這個小子扔狗圈喂狗吧!”
兩個惡漢不容分說,拖起高桂林就往外走。高桂林感到自己的身體就要散架子了。
驟然間,高桂林的耳邊傳來狗的狂吠聲。高桂林勉強抬起頭,望著那些吐著猩紅舌頭、狂吠亂叫的東洋狼狗,他的腿瑟瑟發抖了。
“咋樣好漢,說還是不說?”蘭已非咧著嘴,嘲諷地睥睨著高桂林。
“我、我……”
“扔!”
隨著蘭已非一聲斷喝,那兩個惡漢拎起高桂林就要往狗圈裏扔。
“媽呀,我說……”
第二章 凶 訊
林壽堂的家人站在堂口,迎接著來自各方的賓客。
今天是林壽堂母親的七十大壽,佳木斯各界有頭有臉的人物差不多都來捧場了。特別是佳木斯日本憲兵隊隊長兒島中佐、偽三江省警務廳廳長山本、警務廳特務科科長島村少佐,以及第七軍管區中將司令官呂衡等佳木斯日偽軍高層人物的到來,讓林壽堂賺足了麵子,也把壽宴推向了高潮。
陳子平退在一隅,掏出一個黃梨木的煙嘴,插入一支香煙然後點燃,深吸了一口。
陳子平看著手裏的煙嘴,擺弄了一下。
這個煙嘴是中共佳木斯地下組織負責人董海川不久前交給陳子平的,它既是陳子平與組織進行聯絡的一個標誌,同時也是表明他身份的一個物證。一看到這個煙嘴,陳子平的心裏就不由自主地湧上一股暖流,三年了,與組織恢複聯係的這一天實在是讓他等得太苦也太久了。
觥籌交錯中,宴會廳裏響起了那首聞名一時的《滿洲姑娘》。
打扮得花蝴蝶似的林依依奉林壽堂之命,邀請兒島跳了一曲,正要邀請山本跳舞時,山本卻說:“你和我這個老頭子跳恐怕也沒有什麼興致,你去找年輕人玩兒吧。”
林壽堂隨聲應和,遂讓一向受到山本青睞的三姨太相伴。林依依則借機脫身去找陳子平。四下尋找了一圈,並沒有見到陳子平的身影,林依依便以為陳子平走了,氣惱地掉下臉子努起了嘴。
林依依對陳子平完全是一見鍾情。盡管早在六年前她就見過林壽堂的把兄弟陳子平,但畢竟那時她還是一個十二三歲不諳世事的小丫頭,而再次與陳子平相逢時,林依依已經是十九歲的大姑娘了。這個從小被林壽堂嬌生慣養無拘無束的林依依,素來是以自我為中心,我行我素,想幹啥就幹啥,她對陳子平的追求也是這樣。
其實陳子平並沒有走,他正在與警察大隊的機要秘書兼林壽堂的日語翻譯肖玉雪聊天。
肖玉雪是佳木斯初級中學畢業的,因為她的父親、樺川縣公署縣長肖遠塵與林壽堂是拜把子兄弟,所以畢業後便考進了警察大隊,當上了機要秘書兼林壽堂的日語翻譯。由於肖玉雪這個特殊的身份,她成為陳子平刻意關注的對象。
陳子平要請肖玉雪跳舞,肖玉雪清高地搖搖頭說:“還不如呆一會兒嘮嘮嗑兒。”
“好,那就嘮嗑兒。”陳子平應承道。
陳子平從侍者那兒端過來兩杯飲料,與肖玉雪退到一個角落裏繼續聊天。
“陳警尉,我新來乍到,聽說你是大隊長的救命恩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呀?”肖玉雪饒有興趣地問道。
陳子平笑了笑,說:“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沒有啥意思。”
“還保密?”肖玉雪故意問道。
“沒有什麼可保密的。”
“那不妨說說嘛。”
“真有興趣呀?”
“隻是好奇。”
“那好,就講給你聽聽,不過這隻是講給你一個人的,不許對別人說。”
“一定。”
陳子平沉吟了一下,便講起來六年前發生的那段往事:
那還是九一八事變的時候。當時,吉林省防軍參謀長熙洽投敵,吉林省城隨即失陷。時任東北軍第二十四旅某部團長的林壽堂追隨旅長李杜宣布脫離偽政府,準備積極抗日,並於1932年1月跟隨李杜參加了哈爾濱保衛戰。正是在這次激戰中,駐守在傅家甸的林壽堂部遭到日軍偷襲,打得林壽堂措手不及。那時的陳子平剛剛離開校門,憑著一腔熱血,毅然投筆從戎,投到林壽堂部,在警衛排當警衛。戰鬥打響後,陳子平所在的警衛排拚死保護林壽堂,終因寡不敵眾漸漸失勢,日軍的包圍圈在不斷縮小。在激戰中,陳子平打光了子彈,他像困獸一樣掄著大砍刀左突右殺,接連幹掉了幾個鬼子,而他自己也累得筋疲力盡,身上幾處負傷。就在陳子平想喘息一下的時候,發現不遠處林壽堂正與兩個鬼子拚殺。林壽堂因體力不支已處劣勢。陳子平來不及多想便直撲上去,一刀砍掉一個鬼子的腦袋,另一個鬼子大驚,舉槍就向林壽堂射擊。陳子平已經沒有時間做出劈殺的動作,隻能縱身飛起,用身體擋住了射向林壽堂的子彈。
“噢!”肖玉雪聞聽瞪大雙眼,雙手捂住嘴巴,“那你……”
陳子平笑笑,說:“我受了傷,但得到了老天爺的保佑。”
肖玉雪不禁籲歎:“後來呢?”
陳子平告訴肖玉雪,為感謝陳子平的救命之恩,林壽堂與陳子平結為異姓兄弟。
“再後來呢?”肖玉雪還在追問。
“再後來,我就在這兒了。”
“你真行!”肖玉雪滿臉欽佩地說。
陳子平搖搖頭,自嘲地一笑:
“啥行不行的,隻不過是趕到那兒而已。”
陳子平沒有繼續講後麵發生的那些事。
1933年1月,兵敗後的李杜率殘部退入蘇聯境內,而負責掩護任務的林壽堂部卻被日偽軍打散,陳子平與林壽堂失去了聯係,便返回佳木斯。而林壽堂本人被日偽軍包圍,最後,在敵人軟硬兼施之下變節。日軍很看重林壽堂在下江地區的影響力,先是請他出任依蘭保安團團長,後來調任偽三江省警務廳佳木斯警察大隊大隊長。
而離開林壽堂的陳子平回到了佳木斯,與老師——中共佳木斯地下組織負責人董海川、女友宗蘭重逢。雖然離開了戰場,但肩負民族大義的陳子平仍然不忘殺敵衛國。董海川很看重陳子平和宗蘭這兩位得意弟子,一心要把他們引上革命的道路,遂介紹他們參加了滿洲省委巡視員馮仲雲在佳木斯舉辦的共產主義訓練班;經董海川介紹,陳子平與宗蘭雙雙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此後,陳子平與宗蘭便在董海川的直接領導下開展地下鬥爭,直到1935年秋奉中共滿洲省委的指示秘密撤離佳木斯為止。
陳子平是在與宗蘭的新婚之夜撤出佳木斯後來到鬆花江北岸的。在省委特工部,部長程中再一次詳細地了解了陳子平與林壽堂的關係,然後交給他一個特殊任務:投奔已經由依蘭調到佳木斯的林壽堂,利用與林壽堂的關係,打入偽三江省警務廳佳木斯警察大隊做臥底,由他與陳子平單線聯係,代號“老康”。
當陳子平出現在林壽堂的麵前時,林壽堂真的是喜出望外。聽到陳子平的來意,林壽堂馬上安排陳子平擔任警察大隊負責內勤的股長並引為心腹。可就在陳子平準備投入工作的時候,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撤銷了滿洲省委,陳子平與組織失去了聯係。直到今年年初,中共佳木斯地下市委負責人董海川才奉中共滿洲臨時省委的命令與陳子平恢複了聯係,仍然使用“老康”這個代號。這些事兒,陳子平當然是不會告訴肖玉雪的了。
“佩服,敬你一杯。”
肖玉雪說完,向陳子平一舉杯。兩個人輕輕碰了一下杯,各啜了一口飲料。
“子平,你怎麼躲到這兒來了?害得我到處找。”
話音未落,氣呼呼的林依依突然出現在陳子平的麵前。
林依依沒去看陳子平,而是兩眼放肆而挑釁般地瞥了一眼肖玉雪。肖玉雪則把頭扭向一邊,假裝沒看見似的。
“咱倆跳舞去!”林依依不管不問地拉起陳子平的胳膊就要走。
“沒大沒小的,”林壽堂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林依依的身後,“子平也是你叫的?你應該叫叔叔。”
陳子平和肖玉雪雙雙向林壽堂立正敬禮,並挺胸抬頭地保持肅立的姿勢。
林壽堂向肖玉雪擺擺手,又把陳子平敬禮的手拿下來,用埋怨的口吻道:“別張口閉口大隊長大隊長的,這是在家裏,我們是兄弟、是哥們兒。”
“不管咋說,您也是我的長官。”陳子平真誠地道。
“好了,你看你還來勁兒了。”林壽堂嗔怪道。
“走吧,別在這兒磨嘰了。”
林依依不等林壽堂說完,拉起陳子平就走。
陳子平無奈地一笑道:“大隊長,我去陪依依跳一曲。”
“好,那我就陪玉雪跳一個。”
林壽堂說完,向肖玉雪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
壽宴結束時,林依依讓陳子平先別走,說她先去收拾一下,一會兒要陳子平陪她出去一趟。這時林壽堂的副官走了過來,對陳子平說:“你到書房去一下,大隊長在那兒等你。”陳子平說:“我馬上到。”
陳子平來到書房時,見林壽堂正在往他那隻保險櫃裏放東西。見陳子平進來了,林壽堂便鎖上保險櫃,示意陳子平坐下。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在沙發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苦笑道:“這過生日比生孩子都累人。”
“隻要老太太高興就好。”
陳子平給林壽堂倒了一杯水遞給他。
“老太太高興得很。”林壽堂說,“你猜老太太說啥?她說像這樣風光地過生日還是第一次。有了這一次,她是驢車壓羅鍋——死都值(直)了。哈哈哈……”
林壽堂說著大笑起來。
陳子平也笑著說老太太真幽默,然後頗為感慨地道:“大隊長今天的確是風光無限啊,在整個佳木斯地麵上,誰能有大隊長今天這樣的場麵?兒島中佐、山本廳長、島村科長、呂司令官那可不是誰都能請動的主兒啊!”
林壽堂喝了一口水,頗為躊躇地說:“理兒是這個理兒,事兒也是這麼個事兒。我告訴你,今天這個壽宴還是島村科長非逼著我辦的哪。他說老人過大壽,這在日本是頂大的事兒,決不能隨隨便便的。”
“島村對大隊長真是沒的說。”陳子平說。
“都說日本人不好處,我看這話不盡然。那兒島、山本和島村跟我處得不說跟親哥們兒似的也差不多。咱不說這個了。子平,我要跟你說一個事兒。”
“您說。”
“是這樣,”林壽堂嚴肅地說,“你知道,副大隊長老霍已經死了半年了,他的那個位置至今空閑,沒配上人。現在蘭已非對這個位置的勁頭挺大,他又是搞外勤的,對島村的大腿抱得挺緊。你和他比差的就是資曆和業績。現在有一個機會,過幾天,就要對江北的胡子來一次大掃蕩。為此,兒島和山本決定派出小股的特別搜索部隊,先期潛伏到江北去摸清情況。這是一個立功的好機會。我想派你也帶一夥人過江,當然我不會派你去危險的地方。到了那兒以後,你不必親自出馬,讓手下人去幹就行了。待討伐一結束,我就給你請功,把你提起來。今天,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看你是咋想的。”
林壽堂的這個提議太突然,陳子平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但直覺告訴他,無論林壽堂提出什麼樣的要求,他都要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因為這不是可以任由他去選擇的。
陳子平馬上起身立正道:“隻要是您的吩咐,我沒有意見。”
“好!”林壽堂對陳子平的態度非常滿意,“你坐下,聽我跟你說。”
陳子平重新坐下,林壽堂把煙盒遞給他。陳子平剛要抽出一支香煙,副官來報告說蘭隊長有急事求見。
“噢?”林壽堂一聽不由皺了一下眉頭,“讓他進來吧。”
片刻工夫,蘭已非就出現在林壽堂麵前。當蘭已非看到陳子平也在座時不由愣了一下,隨後向老太太的壽誕表示祝賀並送上賀禮。
“大隊長,我報告一下……”
沒等蘭已非說完,林壽堂就打斷了他。
“先不忙,”林壽堂示意蘭已非坐下,“已非,你今天辛苦了,也沒有喝上壽酒。這樣吧,我現在就給你補上。來人,拿酒來。”
“謝謝大隊長。”蘭已非欠了欠屁股,恭恭敬敬地道。
副官送上來一壺日本清酒和三隻酒杯。
“這是島村科長送給我的純正日本清酒,”林壽堂說,“剛才我沒舍得拿出來,不信你問問子平,現在賞給你,就算你偏得吧。”
“謝大隊長恩賜。我們一起喝,一起喝吧。”
蘭已非努力堆砌著麵部的肌肉,擠出笑容。
林壽堂親自倒上了三杯酒,分別遞給陳子平和蘭已非,然後自己也端起一杯。
“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也是我們哥們兒的好日子。來,一起幹一杯。”
林壽堂提議完,三個人舉杯一飲而盡。
喝完酒,林壽堂一抹嘴,把身體慵懶地陷進沙發裏,開口道:“現在說說你的事兒吧。”
蘭已非瞄了一眼陳子平,欲言又止。
陳子平馬上起身道:“大隊長,你們有公幹,我先告退了。”
“哎,用不著。”林壽堂示意陳子平坐下,然後對蘭已非說,“子平不是外人,你但說無妨。”
“是。”蘭已非應聲道,“他已經撂了。”
“噢?好事兒,好事兒啊!”林壽堂一聽來了精神,馬上直起身子道。
蘭已非說:“他的真實身份是……”
就在這時,林依依花蝴蝶似的闖了進來,不容分說拉起陳子平就往外走。
“你這孩子,我們正在談公事兒。”林壽堂故意板著麵孔說。
“我才不管你們公事兒不公事兒的,現在是業餘時間,咱們走,子平!”林依依任性地說。
林壽堂無奈地搖著頭,指著林依依道:“唉,都是我把你慣壞了。子平,你就將就將就她吧。”
陳子平笑笑說:“那好,我陪依依出去一下。”
“快走吧,聽那些破爛事兒有啥意思。”
林依依邊說邊不耐煩地把陳子平拽出了門。
林依依的意外出現,使陳子平喪失了一次獲取絕密情報的最佳時機,這讓他無比惱怒與遺憾。
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凶訊。
可蘭已非說的那個人的真實身份是什麼?都撂了些什麼?會給組織帶來什麼樣的危害?
陳子平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
第三章 驚 變
設在佳木斯西郊敖其小學的“5號”聯絡站,是中共佳木斯地下市委與下江特委、北滿臨時省委之間的一個固定聯絡站。這個聯絡站的負責人就是佳木斯市委下轄的中共敖其黨支部書記兼聯絡站站長、公開身份為敖其小學校長的李進山。
今天,是偽滿康德五年的三月十三日的傍晚,李進山正坐在灶坑旁生火做飯。從表麵上看,李進山從容閑適,有條不紊,但內心卻為特派員的遲到而惴惴不安。
李進山往灶坑裏塞了幾把茅草,一股昏黃的濃煙躥出灶坑撲麵而來。李進山頓時劇烈地咳嗽起來。
“來嘍。”
“來了?”李進山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
“我來了。”
隨著話音兒,沈思明抱著一捆玉米稈進了屋。李進山一見頓時泄了氣:“你這個小沈。”
沈思明是市委的機要員,他和自己的妻子——報務員柳蔭組成了市委的機要組,負責市委與省委、下江特委的通信聯絡工作。
“冷,嘎嘎冷啊!”
沈思明把玉米稈扔到灶坑前,連忙搓手捂耳朵。
李進山又咳嗽了起來。
李進山的心髒不好,尤其是還得過癆病。
見李進山咳嗽得厲害,沈思明邊給他捶背邊說:“你去歇著吧,我來燒。”
李進山喘息了一會兒,平靜了不少。他掏出老懷表看了看,見表上的時間已經接近十點鍾了,便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我看今天又要白搭。”沈思明歎口氣說。
“我想應該沒啥事兒。”李進山說,“現在可哪兒都是討伐隊、憲兵、警察、特務,不好走,大概是耽誤在道上了。”
“但願如此,但願如此呀。”沈思明說。
昨天下午,市委召開擴大會議。會議由市委書記兼西門外黨支部書記董海川主持,參加會議的有市委組織部部長兼樺川中學支部書記張牧野,宣傳部部長周少文,敖其黨支部書記李進山,婦女部部長宗蘭,保衛部部長吳紹雄,市委機要秘書沈思明,市委聯絡員李漱清等。
會議一開始,董海川就宣布了一個好消息,他說:“昨天夜裏,市委接到中共北滿臨時省委的電報,電報稱北滿臨時省委書記馮仲雲同誌將親赴佳木斯檢查工作。省委對這次檢查工作非常重視,已經派人先一步來佳木斯打前站。這個人是省委特派員高桂林,協助佳木斯市委做好相關準備工作。這是自臨時省委成立以來,主要領導同誌第一次來佳木斯檢查工作。我們一定要做好準備,接受好檢查。”
張牧野興奮地說:“是呀,自從省委解散以後,我們就像沒娘的孩子,東一頭西一頭的,沒個主心骨。這回可好了,我們終於要見到娘家人了。”
董海川說:“是的是的。我們大家好好議論一下,看看我們都向省委領導同誌彙報一些什麼工作,還有一些什麼樣的建議要提。”
“都要彙報,都要彙報,”張牧野伸出手指,如數家珍似的說,“比如宣傳抗日救國思想,團結教育青年學生,為抗日聯軍輸送幹部,為抗聯籌集物資,搜集敵人的情報,策反梧桐河礦警隊起義……”
“先等一等,我覺得這裏有點兒問題,”一直沒有吭聲的李進山突然提出來疑問,“按照電報上所說的時間,省委的人應該已經到達了‘5號’,為什麼沒有和我們聯係?”
李進山這個問題一提出,馬上把熱烈的氣氛給打破了。
“是呀,”沈思明點點頭,“接頭的時間已經過了,不會出什麼事兒吧。”
“省委離我們比較遠,難免發生點兒什麼不測。再說,鬼子現在非常瘋狂,大街小巷、交通要道到處布滿了特務、警察,有發生意外的可能性。”
董海川聽完大家的意見後也擔心起來。
宗蘭說:“我們有誰認識特派員嗎?”
董海川說:“我認識他,他原來在地方工作,後調到省委的。”
“我也認識他,”沈思明舉手示意,“我和柳蔭在省委青幹班上聽他講過課。”
一向沉默寡言的吳紹雄建議道:“我們需不需要去接一下。”
張牧野說:“我們不知道特派員的行動路線,就是想接也沒地方去接呀?”
董海川看了看大家,道:“我看先這樣,我們還是積極做好迎接馮仲雲同誌的準備。老李,你馬上回敖其,隨時準備與特派員接頭。接頭後,立即帶他來市委。小沈,你認識特派員,你也去敖其,協助老李工作。張牧野同誌的分工不變,仍然去樺川開展工作。其他同誌隨時聽候通知。”
會議一結束,董海川就囑咐李進山和沈思明快點兒返回敖其,千萬別錯過與特派員的接頭。自打回到敖其後,李進山和沈思明一步都沒有離開過聯絡站,焦急萬分地等待著特派員的到來。
“先吃飯吧。”
李進山把一盤玉米餅和一碗鹹蘿卜條端到小炕桌上,招呼沈思明吃飯。就在這時,大門外傳來幾聲狗叫。李進山與沈思明對視了一下,然後通過窗戶向院門口望去,隻見一個包裹嚴實的人影閃進院門。
“我去看看。”沈思明說著就要出門,被李進山一把拉住,示意他先坐下。
兩個人雖然手裏拿著玉米餅,但誰都沒有吃一口,而是神情專注地傾聽著門外的動靜。
“啪啪,啪、啪、啪。”
門外傳來有節奏的敲門聲。沈思明一聽就要下地,再一次被李進山拉住,並示意他不要出聲。
過了不一會兒,門外又傳來與剛才一樣節奏的敲門聲。
李進山這才下地走到外屋門口,低聲問道:“誰呀?”
門外那個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請問是五哥家嗎?”
李進山回答道:“是呀。你是誰家的?”
門外回答:“我是江北老家的,來看看五哥。”
李進山問道:“哎呀,是三舅家的兄弟吧?”
門外應道:“是呀五哥,正是呀。”
“我給你開門。”
李進山麵露喜色,趕緊打開屋門。門口的那個人閃身進屋。
“你是李進山同誌?”
來人向李進山率先伸出了手。
“你是高桂林同誌?”李進山問道。
當雙方都肯定地回答了問題後,兩雙手就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李進山急忙把高桂林讓進屋:“快炕上坐,炕上坐。小沈,倒水。”
沈思明倒了一碗水遞給高桂林,高桂林疑惑地看了看沈思明問道:“這位是……”
沈思明不等李進山介紹,就自我介紹道:“我是市委機要秘書沈思明。高老師,您不認識我了?我是亮子河第三期青幹班的學員,您還給我們講過課呢。”
高桂林認真地打量了一下沈思明,然後恍然大悟地說:“有印象有印象。哎,我記得佳木斯當時去了兩個人,還有一位女同誌,她好像參加的是報務班。”
沈思明欽佩地說:“高老師真是好記性,可不還有一位嘛,她叫柳蔭。”
“柳蔭同誌是沈思明同誌的愛人,是市委的報務員。”李進山補充道,“市委讓我們兩個人在這兒接您。”
“噢,這太好了,太好了。”高桂林好像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是太好了,是一對非常出色的年輕革命夫妻。”李進山讚美道。
“對,對對。”高桂林應承道。
“特派員,你咋來晚了呢?可把我們急壞了。”沈思明問道。
高桂林歎口氣說:“唉,別提了。在我剛要出山的時候,碰到了鬼子的討伐隊,我隻好繞道走。結果這一繞就繞遠了。”
“怪不得。”李進山點點頭,“還沒吃飯吧?快墊巴墊巴吧。”
高桂林伸手拿過一個玉米餅道:“可不咋的,可把我餓毀了。”
“那你快吃,快吃。”沈思明遞上一碗開水,熱情地說。
談話間,李進山發現高桂林始終也沒有把包裹在臉上的圍巾摘下來,吃飯的樣子也不像他所說“餓毀了”的樣子,拿玉米餅的手上傷痕累累,便心生疑慮,但表麵上並沒有表現出來。
高桂林啃了幾口玉米餅後問道:“董海川同誌在哪裏?”
沈思明搶話兒道:“在市裏。”
李進山打斷沈思明的話,有意岔開話頭說:“你這一道上沒少遭罪吧?”
高桂林沒有順著李進山的話說下去,而是放下玉米餅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說:“我的時間很緊,我希望你們馬上帶我去見董海川同誌。”
李進山說:“你先歇一晚上,明兒個我們再進城,耽誤不了事兒。再說現在黑燈瞎火的,路上可哪兒都是憲兵、警察,也不安全。”
“不,”高桂林態度堅決地說,“我們不能等,黑燈瞎火正好可以避開那些憲兵、警察,等天亮了反而不好辦。”
沈思明插話道:“老李說得對,再急也不差這一晚上。董海川同誌都已經安排好了,我們明兒個去市委,啥也耽誤不了,您就放心吧!”
“不不,你們不要硬強了,我們現在就走。”
高桂林說著就下了地,表現出一副急不可待的樣子,而且態度幾近蠻橫。李進山見狀頓時警覺起來。
李進山朝沈思明使了一個眼色,平靜地說:“好吧,既然特派員著急,那我們立馬就進城。小沈你留下值班,我陪特派員走。”
“好,我留下。”機敏的沈思明也發現高桂林有些不對頭,便應聲道。
“不,”高桂林說,“我們三個一起走。”
李進山保持著冷靜,他淡淡地說:“特派員,我陪你去就行了,聯絡站必須得有值班的,這是工作紀律呀。”
“我是省委特派員,你們就聽我的吧,錯了我負責。”高桂林大聲道。
李進山雙眼盯著高桂林,把臉沉了下來:
“你要這麼說就不對了,任何人都不能破壞紀律,即使是特派員也沒有這個權力。”
“我們別吵了,走,馬上走。”高桂林催促道。
“我要是不走呢?”李進山反問道。
高桂林終於沉不住氣了,厲聲道:“那由不得你,你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這時,院子裏傳來紛亂的腳步聲。
高桂林掏出手槍,逼住李進山和沈思明。
“你是、你是……”
沈思明瞪大眼睛,驚訝地看著高桂林。
高桂林道:“明人不說暗話,你們也別為難我,我也決不為難你們,隻要找到董海川,我保證你們沒事兒。”
“你叛變了?”
說時遲那時快,李進山突然像豹子一樣撲向高桂林,向沈思明高喊一聲:“快跑。”
沈思明也沒含糊,一縱身撞開後窗戶就躥了出去。緊接著屋後傳來了清脆的槍聲。
李進山撲倒了高桂林,兩個人扭打在一起。這時,一夥警察破門而入。
“老蘭、老蘭……”
在搏鬥中,高桂林舊傷未愈的臉被李進山抓破,痛得他向衝進來的蘭已非高聲求救。蘭已非見狀並沒有馬上動手,好像成心看熱鬧似的站在一旁。直到高桂林發出了慘叫,蘭已非才吩咐劉山:“都他媽的是死人哪,快上。”劉山等這才撲上去抓住了李進山。
高桂林狼狽地爬起身,一手捂著血跡斑斑的臉,一手指著蘭已非,氣呼呼地道:“老蘭,你他媽的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