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送進這間市裏惟一的精神病院時,沒有經過家屬同意,直接由單位簽字送了進來.她的工資就成為她的住院費與醫藥費,並且僅維持著病退職工的薪金水準.她入門時第一件事就是在試圖掙脫兩名壯碩男護的脅持時衝著那張對此一幕似帶有譏笑的臉憤怒地吐了口唾沫.那張臉笑意更盛.如果不是”畫”在牆上的話,會使人覺得它幾乎要笑得出聲來.從她住進來後,就沒有人來探望過她.
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在單位裏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在於如何與它人隔離起來,用大量的一絲不苟的工作,用冷若冰霜的麵容.然而在這裏,她所想要的隔離得到全然的建立,並且一日三次的處方藥物也使她能夠保持日常作息的正常,不在如工作時三班倒似的連軸轉.
可是隻要她意識稍加清醒,她腦子裏便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笑聲,輕蔑的,恐懼的,神經質的,痛快淋漓的,大人的,小孩的,甚至嬰兒的哭聲裏都帶著笑,男人的,女人的,林林總總,可是全都在針對她,在嘲笑和鄙視著她自己.尤其她不能容忍的是,連自己剛出生沒三個月的小嬰兒在哭泣中降生後,也逐漸開始加入這個行列,完全沒有任何理由,哪怕是她自己生出來的親生骨肉.
於是她決定溺死它.在她自己工作的學校由於還沒進入夏季停留在早春尚未開放的遊泳池裏.那裏積攢了一池的落葉與雜物的淤積,浸泡在未清空的一淌死水裏.偶爾會有死耗子什麼的小動物的浮屍鼓脹地漂浮在水麵.
在把它浸入汙水的那一刻,她有一絲悲哀,並不是因為自己手裏一個生命的消弭,而在於當水漫入它口鼻的那一刻,一切都安靜下來,包括她自己沸騰著始終不得休息充滿各種雜音的頭腦與由此逐漸僵直的身體----給它的產生已經徹底耗盡了她身體裏隱藏著的最後一份活力,她覺得她自己像脫離水麵的魚,在逐漸幹涸裏漸漸失去活性,而所有的人不但熟視無睹,在她看來,還依舊在暗地裏明確地嘲諷著她.
連手裏這個小東西也是.想到這裏,她再次加重了手裏的力道,將它摁在水麵以下.然而隨著安靜而來的是更加沉鬱的悲傷,在如此長久的嘈雜裏,她已經不知道如何習慣安靜,就如同她無法再從這安靜回到嘈雜裏再習慣嘲笑一樣.
就在那一刻,她失神了.徹底鬆了手,它也由於吸飽水不再掙紮漸漸地頭麵沉下,以背朝天的姿勢在她鬆開的手裏飄浮起來,又飄蕩開來.是她自己的哭聲,不可控製的大哭將在附近除草整地的園林工人招來,將它的屍體打撈上來,並聯係了學校保安處.
她由於精神問題未被追究刑事責任,直接送入了這家醫院.當場的人都是後來趕來的,以為她是一時失手才導致嬰兒入水,她在倉皇無助中隻能哭喊求救.可是她哭的是她自己.
----可是當嬰兒脫手沉水的那一刻,她才徹底明白過來她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活過;而就是這樣一具僵死的軀體還能產生生命胚胎,並使其降臨於世.
她無法接受這樣的反諷,死亡借助生命對她自己公然的嘲弄與貶低.她必須要使事情變得正確.她必須要呈現死亡的麵目.這才是真的.至少對她自己來說是這樣.至於別人怎麼看的,她已經早就顧不得了.
死亡就是死亡.生命就是生命.涇渭分明,不能有任何些許的摻雜.既然她早已死了,她”產生”的,也必須是個死胎.於是她就這樣做了.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麼其它人看不明白這麼樣一個簡單的道理,反而還要指認她的不對----她能從周圍人看似同情的眼神讀出無聲地責備與猜疑,沒有人願意看到她看到的,感受到她所感受到的,甚至連聽都不聽她發出的聲音:”我已經死了,你們看不出來麼?!為什麼不幫我?為什麼還要讓我生產出假裝我還沒死的樣子??為什麼要用生命來繼續折磨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