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而哭得更厲害,我說我今天晚上不想回家了,那個惡心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他並沒有多問什麼,隻是突然拉起我的手,說要陪我走走。六月的北京啊,已經是酷暑難耐。一路上我都沒有說話,隻是一個勁兒地想家裏的事。他知道我心煩,也沒有做些無用的安慰,僅僅是在每次過十字路口時,會下意識地拉拉我的袖子,讓我注意兩邊的車輛。我們後來走到了一個公園裏坐下,他把手機塞給我,讓我給父母發個短信,就說晚上住在同學家,不回去了。那一刻我是有點遲疑的,真要在外麵過夜,這還是頭一遭。他看出了我的顧慮,說:“你放心,我去給你找個旅館,然後就回家。”他笑了笑,接著伸手指了指:“你看那邊那棟樓,那是我小姑家,我現在住那。”我吃了一驚:“你住的地方不是在我家附近嗎?這裏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啊。”他轉過頭來看著我:“傻丫頭,你那麼晚回家,沒個男生陪著你怎麼能行。”
那天晚上,他並沒有回家。原因不是在他,而是在我。當我看見他到前台去交費的背影時,突然覺得這個高大的身影在這段時間裏居然給了我這麼大的依靠。當他把我送進房間,轉身要走時,我終於按耐不住,衝上去抱著他,讓他別走,那樣一個漆黑孤獨的夜,我一個人實在是太難受太難受。
“那一次的期終考看來注定是失敗了。”
是啊,轉眼就到暑假了。我被法院判給我爸,而房子是他的,所以我並不需要搬家。隻是我爸爸經過那些事之後漸漸變得一蹶不振,終日裏和酒作伴,有些時候突然帶著酒氣衝進我的房間來,就哭著說對不起我,說他自己沒本事看好這個家。但另一方麵,家裏所有的大小事宜都落在了我的肩膀上,你能指望一個酒鬼去結算水電氣費麼?
不過,在那段身心倍受折磨的日子裏,唯一能夠給我帶來安慰的就是那個隔三岔五便守候在我家樓下的男孩兒。終於有一天,我決定和他搬出去一起住。
“你們那個時候就同居了?”我有些驚訝。
是啊,房子是他姑媽給他找好的。說是離學校近,其實他告訴我,隻是因為他姑父不願意他呆在家裏罷了。我們就這樣懵懵懂懂地搬到了一起,你能想象那個畫麵嗎?兩個穿校服的小孩兒,卻把自己真正當作了夫妻。現在想想,不知道應該說是可笑,還是可憐。
整個暑假,我們都粘膩在一起。兩個過早受傷的年輕生命,好像總算是找到了一個可以寄托自己的地方,那就是對方的身體。這個小小的世界,隱蔽、狹小,但是溫暖,也不會被別人窺探。其實到了現在我才知道,能夠讓我和他維係如此一段長時間的感情,原因無非是對於安全感的渴求。我們毫無止境地索要這樣的東西,用來填補自身漆黑深邃的幽暗洞穴,至於填不填的滿,卻不是我們能夠預見的了。
等到開學時,班上的同學都很驚訝於我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和他走到了一起。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雖然許多人如果能看到這段往事,都會用“稚嫩”或者說“少不更事”這樣的詞語來形容它。但我隻想說,他們不懂,他們真的不懂。那樣一段深切的,或者說像極了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年輕愛情,對於這兩個孤獨的所謂還仍在青春中的生命,是有何等的重要。但是,那個時候的我,並不知道,十分可怕的一件事馬上就會降臨在我的頭上。
“你是說墮胎?”我的腦海裏不由自主地跳出了這個詞。
是的,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些冰冷的鉗夾、鑷子、試管和針筒。因為我們沒什麼錢,所以也去不了多好的醫院。隻能挑了一個醫療條件很差的地方來殺掉我肚子裏的那條生命。我現在還是記得很清楚,那天下著好大好大的雨,好像是為了澆滅夏末一息尚存的唯一一點熱氣。頭發濕透的他陪著我坐在醫院走廊裏。護士突然叫我的名字,他走上去說,能不能進手術室陪我,因為當時的我已經害怕得兩手發顫。護士翻了個白眼扭頭走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