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嚓哢嚓單反相機拍攝的聲音不絕於耳,在幕布前的小女孩,俏巧玲瓏,飄逸靈動,在我的口令下,擺著各種PS,美輪美奐。我越拍越興奮,她也表現得特別出色。
哢嚓哢嚓響聲不絕於耳,鏡頭前的人物不斷變化:妙齡少女、大肚孕婦、孩子他媽、鄰家大姨、又突然變成小老太婆,滿臉皺紋和焦牙,我吃驚得往後倒去,相機鏡頭玻璃也碎掉,嚇出一身冷汗,爬起來卻是一場夢。我坐在黑夜中隻是發呆,汗濕的棉毛衫黏在身上好難過,想不到去洗澡去換內衣,隻是在回憶,**********究竟是誰?琴琴、紅紅、琳琳..難道我老啦,糊塗啦,老年癡呆?我依稀記得,50歲出頭那幾年,來求我拍照的都是靚麗少女,哪裏來個小老太婆?啊!終於想起來了,就是我做惡夢的前個月,對我來說那天是黑色星期五,黃金連續一星期暴漲,我想今天肯定要跌就做空單,想不到又是暴漲,輸得我鼻青眼腫,暈頭轉向,嚇得不敢看電腦,不敢呆在家,隻能背著相機到公園散心拍照。在電車上有人叫我,回頭一看小老太婆,我根本不認識。“我是紅紅呀!”我一驚,哪個紅紅?啊哦,就是擺著PS美輪美奐的少女。她繼續說,“儂現在活得瀟灑來,也勿照顧我這個小妹妹..”妙齡少女和小老太婆,怎麼能劃上等號?我始終無法相信她是紅紅,借口有事,就急急忙忙下車,在站頭看著遠去的電車,那種美人遲暮的惆悵,時光流逝的落寞在我心中翻江倒海。如果她真是小老太婆,我不就是真正的老頭?電車一輛輛離去,少女卻一個個奔來,她們曾經與我一起是攤檔的食客,我家庭飯局的座上客,英語夜校的同窗,陽光下的旅伴,直至紅顏知己。或許在忙忙碌碌中把她們忘了。或許時間的流逝增強了疏離,或許是..或許頭發染黑,臉色紅潤,或許忙忙碌碌,呼朋喚友吃吃喝喝,忘了自己的年齡,自以為自己年輕,沒意識到自己是個老頭。紅紅的離去,車輪帶走了時間,心裏咯噔一下,我感覺到我老了,真正的老了。今夜,我依然在思索,我老了,突然有種走向墳墓的的恐懼,冷颼颼地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不得不扭亮電燈,披上老舊的浴袍,在鏡前端詳,沒有梳洗的我,頭發亂糟糟的,眼角摻出魚尾紋,也有抬頭紋,圓圓的眼眶變成了三角形。老了,真的老了。我趿拉著拖鞋,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走來走去,隻有頂燈下的黑影伴隨著我。我走進攝影棚,幕布、燈箱、服裝、地板都蒙上了灰塵,我又開啟電腦,黃金在漲,我的賬麵一片綠,輸輸輸還是輸。我又在文具櫥中翻出塗塗改改的稿件,多少年來,紙張發黃,我想寫成小說,可是總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自從秋冰離我而去,我一個人住大房子,從來不感到孤獨,也習慣了孤獨。可是歲月不饒人,我終於老了,。朋友們散夥了,終於感到孤獨了,感到老了、老了、老了、真的老了。我不得不帶著我的孤獨,我的失敗,我的遺憾走進墳墓。我依然裹著汗濕的衣服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去,如果醒不來,謝天謝地無聲無息離開這個世界..
嘀鈴鈴嘀鈴鈴,聲音尖尖的細細的時斷時續,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催魂曲還是葬禮進行曲?昏昏沉沉中醒來,戴上耳機才聽清楚是增音量的電話鈴聲在尖叫,“祝你生日快樂!”我突然想起,今天是我69歲生日,中國人有做九不做十的習慣。我終於弄清是北京的貓貓來電,一張童年的貓麵孔清晰地呈現在我眼前。她又突然問秋冰好伐?秋冰像深埋在我心底發黃的舊照片,在我眼前浮起。我回答,秋冰在台灣,情況不清楚,你去問橄欖頭。電話繼續:“聽橄欖頭講儂發大財,住大房子,是咯伐?”貓貓去了北京那麼多年,還是滿口的上海話。我喃喃著天曉得,炒黃金輸得精光光,快變成窮光蛋。電話那頭突然變調,“儂隻死老頭,快進棺材的人還在炒黃金。我問儂,小說寫好了伐?”我回答沒時間,就愣在那兒,聽電話裏的罵聲,“寫小說沒時間,炒黃金有辰光?儂隻赤佬,30年前答應我爸的事拖到現在還不見影子?癩皮狗。十幾年前儂到北京來就說差不多了,哪能還是放屁?儂隻縮貨。儂問問橄欖頭,伊也催儂幾次,癆病鬼阿四在世界上最後一句話,也是叫儂寫出彈硌路的風雲奇幻..儂勿寫儂看好,要不了明後天就進地獄下油鍋。儂不下油鍋,啥人下油鍋?儂隻濫汙二(泥)。”啪!電話被掛掉了,我倒在躺椅上哆哆嗦嗦半天:我老了嗎?真的老了?不老怎麼會糊塗呢?該寫的沒寫,這不是老糊塗嗎?我還在問自己,我真的老了嗎?我不但耳聾,還老眼昏花,400度的老光眼鏡看書,還有點模模糊糊。我老了,真的老了,還能寫出東西來嗎?想寫又力不從心。我活該下地獄,在耳聰目明的時候為何不趕出來呢?活該讓貓貓罵,她的脾氣沒改,喜歡罵人,簡直是惡毒的詛咒,罵得我好像感覺在天旋地轉,轉出來大毛頭、橄欖頭、芋艿頭、小毛、小道士..咦!怎麼轉出黑無常鬼,他是閻羅皇手下的判官,最管市井細民的生死禍福。他戴著三尺長黑色高帽子,穿著寬大的黑袍子,個子有姚明那麼大,嘴裏伸出的舌頭有尺把長,就像根牛舌,一手拿著生死簿,一手拽著鐵鏈,搖搖晃晃搖到我麵前,嚷嚷著:“賤民,你就是混賬東西騷老頭是嗎?跟我走,快點去見閻王爺。”沒等我反應過來,鐵鏈已套在我脖子上,我拚命反抗,還叫喊:“你管不著我,我是天主教徒,隻接受上帝的指令。”“我管你是基督徒還是回教徒,那怕是道教子民,隻要是塵世小民,早在我的生死簿上掛號。”他抓我就像老鷹抓小雞,我無力反抗,隻得聽鬼由命,“你給我老實點,態度好,我饒你去九層地獄,哼!要不然,下十八層地獄,油炸、火烤,炮烙、剁肉漿..”
連續三天,不是亂夢就是噩夢,我嘴巴又幹又苦又澀,怎麼突然冒出滿嘴的泡泡,肚子餓得咕咕叫,還是不想吃東西,反正年紀也差不多了,路也走到盡頭了,躺在床上聽天由命,活到哪兒是哪兒。聽候上帝的審判。,上天堂沒份,下地獄活該,但求老人家寬宏,不是十八層,不要油炸、火烤、炮烙、剁肉醬就心安理得。不知躺了多久,又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又響起電話鈴聲,原來是定居在美國南加利福尼亞的張教授來電:“在我們一代人中,隻有你和貓貓與我聯係,聽貓貓半年前講,儂到現在還是白板,要不要我到上海來掏你幾拳?”橄欖頭是我童年同歲同班的教友,就喜歡用拳頭掏我胸部。他說下去,卻沒有上海口音,時不時插幾個英語單詞,“在彈硌路,我和你還有阿四是最好的兄弟,幾乎無話不談..在打倒二阿姐的聚會上我建議你把彈硌路的曆史寫下來,把我們的苦難和歡樂端出來,你一口答應。就在那天,阿四死了,他最後一句話說:叫阿二頭把彈硌路的曆史寫下來。兄弟,你還記得嗎?最起碼你不能忘了對他的承諾,否則彈硌路的曆史將被淹沒。”不知怎麼,我的心酸酸的,我的腦渾渾的,我的鼻嗡嗡的,阿四那張瘦棱棱的臉在我麵前晃動,他曾經是我姐的男朋友,這個生不逢時的家夥,我想起他對我的好,總想去為他辦一台追思彌撒。淚水在我的眼眶打轉,我在電話中沉默。他繼續說,“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你也曾經幫助我的妹妹寶麗,你妹妹冬冬是我與小周的月下老人。我們的家庭都遭受同樣的苦難..快寫,還來得及,在美國70歲是壯年。有困難我幫你,好嗎?順便告訴你,秋冰在台灣活得很好..要不了半年,你整整70歲,早點到美國來,我幫你辦生日。”我該不該去呢?世界各地,我去了不少地方,早就想去美國,不知怎麼拖到現在沒去。年紀大,跟旅遊團方便,叫我自個兒去挺麻煩的,價錢又貴,反正到時再說吧。
臨生日的一個月前,橄欖頭又來電:“兄弟來吧,我到機場接你,回程的機票我來,也想幫你介紹幾個朋友,或許對你有用。”我愣了好半天,文章沒寫好,去不要給他掏拳頭?如果不去,說不定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麵,他是我同年最好的夥伴,他老婆小周是我教會小學同學,我真想去看看他們。去就去吧,我說:“我帶FD卡給你看,小說的素材全在裏邊。你別老是掏我拳頭,年紀大了受不了。”“你是燒菜高手,帶點燒菜的香料調味品,瓶裝幹品,不能是鮮貨..你也是攝影高手帶照片來,別忘了。”
橄欖頭模樣大變,那張臉不再二頭尖,下巴寬寬的臉龐,配得上他大教授名教授名號,但我忘乎所以,衝口就出橄——想想不對還是叫他小名,也該尊重人家,叫張——這家夥也忘乎所以,當胸給我一拳:“隨便儂叫,橄欖頭還是寶根。”他的上海口音又回來了,給我一個擁抱。我給他一個驚喜,把60寸的水晶版的照片掛在他的客廳裏。“嗲極了,啥地方拍的。”我說:“西藏納木錯湖。”然後,我們又談到我的小說,我說:“不是我不想寫,實在是腦子不行,我一寫東西,頭腦就昏昏沉沉,特別睡覺醒來,腦袋就像鉛球一樣沉。他問小周:“儂看看老陳有啥問題?”小周是胸腦科專家,早就退休了,她問:“儂平常看電視或說笑話,感覺哪能?”我說:“不寫東西,睡覺醒來還是比較輕鬆。”“可能是——”她對寶根說,“你帶老陳到傑裏那兒檢查,他畢竟是美國的頂級高手,在胸腦科方麵。70歲的人也應該全麵檢查。”我說我還是回國檢查,美國的醫藥費太貴受不了。“兄弟,你到美國來還要你花錢?”他馬上掛電話聯係,然後說,“什麼叫朋友?想那困難的年月,你不聲不響就給我糧票。後來我知道,你也給我妹妹寶麗糧票和錢。我被逼著出來,一直想..過去不談。下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