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冰特別喜歡繪畫,從霞飛路十裏長街的東段,從重慶路口到西藏路口,幾乎都被她描繪下來,我就跟著數店麵,有近百家西服店和時裝加工店,彈硌路應運而生,成為西服輔料一條街,專營羽紗、紡綢、黑炭寸、白板寸、紐扣、紗線團等輔料。各家店名叫也叫不完:元康、大昌祥、順昌、張維泰、同康、源昌祥、大康、美華西服店,等等。其間也夾著老虎灶、煤球店、煙雜店、切麵店、豆腐店等,我家弄口正對麵的算命館紅得耀眼。我家的大雜院就在這條彈硌路上。
據我媽說,我爸出身在山東南部滕州一帶,是個窮得拉屎用不起草紙的地方,拉完屎屁眼就在茅坑石頭的菱角擦,擦得石頭又臭又硬。我爸十八歲那年,背著小包袱,沿著津浦鐵路線,一路走一路打工,一路趴火車,到了南京北岸的浦口,沒錢過長江,又在那兒混了半年,好不容易才到上海八仙橋那一帶,碰到幾個三大五粗的山東老鄉,在嵩山巡捕房當警察,靠著他們的照應才在八仙橋一帶安頓下來。他從幫工,擺地攤,到有了一副擔子的小販。山東人的炒麵擔子,前麵的木架子放著煤爐鍋碗,後麵的木架子擔著米麵料理和水桶。一個人挑著擔子,沒個固定地方設攤,好不容易在路口做了幾筆生意,警察來趕,小流氓來敲竹杠,慢慢地有了固定的攤位。小紹興的餛飩擔,小蘇州的糖粥擔也是這樣變成規模較大的固定攤位。我爸特別吃苦耐勞,通過原始積累,終於有了自己的小店。
我家的小店在法大馬路(後來的金陵中路)彈硌路的轉角,得意樓茶館樓下的店麵市口
很好。以小店為中心,其他三隻角為源昌祥紐扣店、源昌煙店,試試看食品店。我家小店樓上是得意樓茶館,所以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來光顧小店,成為社交場合和輿論中心。我父親不管有無生意,總是站在爐灶前,我媽年紀比我爸小一輪,見他站著叫他坐會兒休息,他說這是做生意規矩。老客戶進來,他那張核桃般的臉表情漠然,兩撇胡子撇一下,頭點一下算是打招呼。我媽卻特別熱情,見到大世界丁經理進來,特意桌子凳子再抹一遍,爽利地叫喊:“香菇湯麵加悶肉。”再回頭補一句,“丁經理,馬上來。”所以客戶無論老少,都叫一聲大姆媽,或山東阿嫂。萬昌米廠小開阿萬一來,就是牛肉湯加生煎饅頭,與我姐有說有笑,他們是同學,他高幾班。算命先生馮半仙,也即貓貓的父親,也是我店的常客,他一來就熱鬧,先是叫一聲:“老山東,生意興隆”接著又對我媽說:“山東阿嫂,儂的的刮刮上海人,哪能尋個山東人?”我媽笑著回答:“山東人硬碰硬。男人吃喝嫖賭樣樣勿來,就是好。”馮先生說:“山東人吃麥凍一懂也勿懂。”吃客們轟然大笑。我爸不吭聲,我媽一點也不生氣,客人是我家財神,何況馮家是教友與我家關係很好。警察局和救火會的人,經常來吃點心或叫外賣。下三路人物阿水根、偷兒小瞎子、扒手包夾裏、鉛皮匠、三輪車夫刀劈阿狗也是我們的常客,但隻吃菠菜炒麵,或清湯光水陽春麵。牛肉湯和生煎饅頭他們吃不起。
就對我們的生意來說,大大小小的客戶中,最大的客戶就是福祥當店的老板,也即秋冰的祖父裘三根,是名氣最響、最有爭議的人物。他身材魁梧,留著民國式的齊耳根的長發,穿著長袍馬褂拄著拐杖,帶著家人來吃點心。他比我爸年紀大,難得與我爸打招呼,卻親切地叫我媽山東阿嫂。他身後還跟著自家的包車夫阿三,即使他們不來吃點心,阿三雷打不動每天25個生煎饅頭帶回家。
福祥當店的老板也就是後來秋冰的祖父,是我爸的老鄉。以前他是住在裕安裏的窮探長。是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長裘三根,如果黃金榮是大探長,他可排行老二或老三。黃金榮發達後離去,他是名正言順的老大。老大歸老大,槍法又特別準,拿著刀子的強盜(什麼雙槍與警長對射,是電視的胡編亂造)看到他就抱頭鼠竄,他叫停你不停,第一槍強盜腳跟開花,第二槍強盜手腕斷裂,刀把落地,他就上去抓活口。他累建奇功,號稱法租界的神探,收到不少嘉獎。憑他的工資比小老百姓好過,但你要過得像個人樣,住得寬鬆點,你非得撈外快,偏偏他又是個撈不來外快的人。有次他穿著在枕頭下壓平的西裝褲,又在牆頭的衣架拿下西裝,穿得有點模樣,有眼光的一看就是武勝路淘來的舊貨。到我家店吃點心,考濾半天才吃陽春麵加生煎饅頭,畢竟他家六口人就靠他一杆槍。他正在悶頭吃麵,我媽突然說:“裘先生儂勿好動。”她從他後頸捉到一隻臭蟲,對他說:“儂看看,老大一隻臭蟲,儂迭碗麵的營養,全給它吃了。”裘先生臉漲得通紅,冷靜下來後才說謝謝。在大雜院在裕安裏,用木板間隔的舊房子,幾乎家家戶戶有臭蟲,誰也不當一回事,但外套上有臭蟲,特別是西裝,就會被人罵洋裝癟三。他幹脆脫下西裝,抖了幾下,又逮到二隻。就是這樣的洋裝癟三,竟然成為暴發戶。人要發財不完全憑本事,是富貴在天,也即時耶運也。
傳說江湖大盜龍彪飛簷走壁,穿堂入室無所不能。他帶著手下人,專挑租界內的達官富人搶劫。弄得大戶人家惶惶不可終日,聯名要求當局緝拿大盜。英法租界聯合通緝並賞重金。老案未結,新案又發,金神父路環龍路的公寓又發生命案,男主人倒在血泊中,金銀財寶全部卷走。英法租界加強了對碼頭、旅館、戲院、茶樓的公共場所的檢查。裘三根查房,幾乎跑穿了鞋底,他的轄區是重災區,已經發生幾起命案。那天他又跑壞了一雙鞋,回到裕安裏的前樓,人像一捆柴似的倒在床上,嘴裏喃喃著:“法國赤佬叫我月底卷鋪蓋。”三根嫂端著鋼精鍋子進來,聽到卷鋪蓋,嚇得一跳,手一鬆,撲通一聲滿鍋熱粥扣翻在地板上,滿房間蒸騰著熱氣和霧氣。她大叫大喊,儂隻赤佬,儂個死人,快點幫忙呀。她邊罵邊用拖奮掃把清掃,黏稠的稀飯越掃越糊塗,上海人叫掏漿糊。樓下客堂也在叫喊,前樓拆爛糊,原來稀飯從地板縫滴漏到下麵客堂間。三根嫂一邊向摟下打招呼,一邊罵他赤佬,死人。他不響也不動,難道他真的死啦?她又嚇一跳。原來中國人部下,都罵亨利是法國赤佬。二個半月過去,毫無眉目,跑穿鞋底,每天回到家連樓梯也爬不動,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三根嫂推醒他,他朦朧中醒來滿地漿糊,怎麼法國赤佬提前半月請他吃辣糊醬?看來飯碗保不住,最近幾天就要卷鋪蓋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