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雜院越來越破敗,人越來越多越來越亂越雜。阿奶也顧不得麵子了,隻要房子空著,誰來借就借。以前除了我們一家是山東人外,清一色的蘇州人,即使搬出去的唐半天,現在的阿胡亂(顛三倒四)的人物阿水根。後來什麼無錫人,常州人,連崇明蟹也搬進來了。上海人對外鄉人的嘲弄,挖苦的能耐和語言藝術堪稱一流。崇明人喉音很重,語氣中或尾音帶著哈,赫、黑的音,上海人又聽成蟹,所以叫他們崇明蟹。老崇明叫他的兒子小狗,叫成哈狗,我們聽起來像黑狗,從此小狗變黑狗。崇明人大概與浦東人一樣,小官人大娘子,十來歲的黑狗娶了二十歲的新娘,新娘很壯實,上海話說長一碼大一碼。婚禮那天,陽光從天井曬下來,照得花橋紅又紅,新郎新娘在原本是空落落現在擠呀呀的大客堂拜天地,圍觀的人實在太多,後邊的人往前邊擠,前邊的人擠倒了剛撅起屁股拜高堂的新娘,她往前一衝,來個狗吃屎,全場哄然大笑。新娘爬起來不急不惱,那張大餅臉還露著笑容,大家又哄叫狗新娘老好,黑狗的媳婦外號就叫狗新娘。
我突然發現,一幫吹鼓手中有一對父子,是老虎灶樓上的道士。上次他們穿著道袍戴著道冠來做法事,為常州人家死去的老太婆超度亡靈。小道士年紀與我姐姐差不多,我叫一聲小道士,他吹著嗩呐與我擠眉弄眼。那時我還不懂,和尚住在廟裏吃素又不得結婚,神父也一樣,但可以吃魚肉,星期五必須吃齋。道士怎麼可以樣樣來?尤其是小道士穿著便服,到我家小店吃牛肉湯,生煎饅頭大大咧咧,還與阿水根,裕安裏弄口的小裁縫賭錢。有紅白等事就拿著包袱出去了,他們真開心,天天有雞鴨魚肉吃。
當老崇明抓一把什錦糖,準備給一個女人喜糖時,感覺對方有點陌生,再看她一眼,她落落大方還笑眯眯的,他還是給了她喜糖,喜事就是大家喜歡。高潮過去,那個女人給我一粒喜糖,並問:“小弟弟,此地有房子借脫伐?”她上身是對襟毛葛夾襖,下邊西式長褲,腳上是圓口單搭配黑皮鞋,模樣兒周正,臉蛋還蠻好看的,看起來比我姐大幾歲。我馬上叫出阿奶,阿奶後背跟著秋冰。阿奶看得仔仔細細,覺得此人蠻幹淨的,就打開弄口的空房間讓她看。她上上下下看二遍,雙方一切談妥,阿奶突然問:“儂啥地方人?”想不到她突然臉紅了也不吱聲。阿奶補上一句,“我隻借蘇州人,不借蘇北人,常州人還馬馬虎虎,最好派司拿來看看。”好咯呀!我下趟帶來。說完她就退出去了。我不明白那女人會臉紅,我跟她到弄外再看看她,就感覺看她好舒服。我最後看她一眼想轉身回去,她又給了我一粒糖,說道:“儂再陪我去看看好伐?”她的上海話糯得得老好聽。秋冰扭我一下,叫我回去,我沒聽她的,就陪她到隔壁的裕安裏,問了幾家,在6號有隻二層閣,我跟著她進去,無光無窗人也站不直,她出來在弄堂口考慮好半晌,才咬咬牙拿下這隻閣樓。她問清我的小名後,順手摸摸我的頭,又順口就叫:“阿二頭,我下次到天井來看儂嗷。”回到天井,秋冰扭住我不放,大小麻花一起攻過來:“我叫儂,為啥勿聽?就是跟著女人屁股後邊跑。”“伊又勿是貓貓,人家是大人,人家是阿姨。”我感到委屈,想來想去還是貓貓好,她請我吃牛肉幹,吃米老鼠奶糖。我硬著頭皮說,勿睬儂,逃回家躲在我姐姐背後。“儂敢?”秋冰從來不到我家,隻是站在客堂門口的石階上嘟嘟噥噥,“看儂下趟勿出來?”我姐笑著罵,一對寶貨前世冤家。天井裏的人都笑了。
大雜院老了,口小底大的喇叭形老井也破敗不堪,不堪重負。人多用水多,大家擠在井圈傍邊的明溝處,洗衣洗菜淘米,嘻嘻哈哈小打小鬧。糟糕的是井水不夠用,尤其是大熱天,井水見底,吊上來的是泥漿水。更糟的是傾入明溝的髒水,流入窨井,窨井離井口至多二米,髒水倒流回來,從由瓦片疊砌的井壁縫隙,滴滴嗒嗒流入井中,井水有點臭。沒辦法隻能多用自來水。本來我們從自家的小店拎水回來,但水費太貴,就去八仙橋不到的普安路口水站買水。以前由我姐每天挑一擔水,現在小咕嚕車放上四隻鉛桶拉一車,彈硌路又不好走,隻得繞道好望角似的,走普安路真麻煩。管理給水站的就是住二層閣的二阿姐,她比我姐大二歲,無論臉蛋還是身架比大阿姐還好一點,雖然沒有什麼衣服,但收拾得幹幹淨淨。好事之徒叫她出水芙蓉。她是蘇北人,卻不喜歡與蘇北人搭界。有個家夥三大五粗明明是南通人卻自以為是上海人,講上海話又結結巴巴,就喜歡與她拉拉扯扯吃點小豆腐。她冷冷的愛理不理,心想南通也是江北,但按上海人分類,南通、啟東、崇明都屬於崇明蟹範疇,何況他們的話音與鹽城、寶應、揚州的完全不同。上海人對‘江北人’的定義,不僅僅是地理的概念,主要是人文的概念。俗稱蘇北三把刀:菜刀、剃刀、釺腳刀,包括踏三輪車、搬運苦力等等。要說菜刀上海也有幾家有名的淮揚菜館,比比皆是的是蘇北人的大餅油條攤。南通人自然不承認自己是江北人,他幾次熱麵孔貼到冷屁股,不由怒火心中燒,突然喊:“江北人,為啥五根籌牌放四根水?”他的上海話糟糕透頂,卻帶著對蘇北人的蔑視。她也不是好惹的,開口就罵:“豬頭三,眼睛大概赫(瞎)脫啦,到底四根還是五根?”二阿姐的上海話絕對軟糯,很多來買水的人都幫她。他更加惱火揚起拳頭說:“江北豬玀,當心吃生活。”她先下手為強抄起扁擔打得他眼角流血,他抓著她的頭發叫喊:“儂再打,儂再打?”又把她按在水缸裏,那些勸架的人也是看熱鬧的人,哈哈大笑把落湯雞從水缸裏拉出來,從此出水芙蓉大名遠揚。正巧我們去買水,我見二阿姐吃虧,就用自己的食指刮自己的臉頰罵南通人:“大撲司(大個子)好意思,好漢不跟女鬥,勿要麵孔垃圾貨。”我姐也拎起一鉛桶水澆得他像落水狗,大夥兒看夠熱鬧笑翻天,再來勸架:“大家勿要吵來,落湯雞對落水狗,半斤八兩大家不吃虧。”那家夥眼睛瞪得像牛眼,想罵想回手,又不知該怎麼辦?但他畢竟也是我家小店的顧客,也知道大阿姐的名氣,口氣軟下來:“大阿姐,我讓儂紮台型,總可以伐?”當然,大阿姐也要一碗水端平,就批評二阿姐,說道:“儂也真是,伊嫌水少,多放點,不就吵不起來?以後他來客氣點,勿做朋友也不要做冤家。”“好好好。”剛才落水時變成落湯雞感到委屈的二阿姐,強忍著沒掉眼淚,見對方也是落水狗才連連點頭,“大阿姐,我聽儂咯。”我姐又叫喊:“阿二頭,快點幫二阿姐推車回去,讓伊換幹衣服,鑰匙在缸上邊,屋裏嘸沒人。”自製的平板車可裝六桶水,二阿姐又用二隻空桶免費放滿水,才與我一路推回去。那時大阿姐與二阿姐是最要好的小姐妹淘,好得像穿一條褲子。她住的閣樓無窗無光,實在無法活動,她下來之後除了睡覺就不再上去,下午到大雜院的天井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