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時刻,彈硌路黑森森靜悄悄,路上見不到人影。隻有老虎灶、切麵店、豆腐店開著半扇門亮著燈光。十三四歲阿福,十七八歲的我姐就去店裏,與住在店裏的幫工崇明小蟹,一早起來做好準備工作,六點半那時的顧客三三二二,等七點半高峰時刻我媽才陪著有病的我爸去店裏。這時的彈硌路人來人往的多了,他們出了弄口,開門見山就是算命館,站在洞開的大門前的瞎子,頭顱像自動導向儀在移動,有時手掌搭在招風耳垂處,會突然驚叫:“是山東阿嫂伐?”我媽笑著說:“儂比我眼睛還亮,是算出來咯。”瞎子隻是笑。斜對門的張維泰已在自家的店門前掃地,他見了我媽就喊:“山東阿嫂早。”我媽笑笑:“儂早呀。”和平坊門口已停好一輛吉普車,舊陸軍中校矮腳虎小吳從弄內出來,手晃蕩著公文包,大蓋帽帽簷聳向天,美式橄欖綠埃爾派克軍外套,神兜兜的氣勢,準備上車向淞滬警備司令部去,突然發現我媽叫道:“大姆媽好呀。”我媽開玩笑:“大佬管,神氣來。”他笑笑上了吉普車揚長而去。他們經過老虎灶,矮子師傅打招呼:“阿福娘,儂辛苦來。”擺糖果雜貨攤的老爛腳,不是點點頭就是招招手。從裕安裏出來的李老師也與我媽打招呼,他有時也來吃點心。
我爸是山東人吃麥冬,上海話聽得懂講不好,不喜歡跟人家囉嗦,一路上自然沒有人與他打招呼。他習慣一早在火爐前忙忙碌碌,突然退居二線,反而感到空碌碌,也使他有時間思考問題。他感到抗戰勝利後,蔣介石回都南京的一年多,老法幣,關金票還值錢,物價還可以。自從1947年初共產黨,國民黨打內戰,什麼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遊行多了,尤其是剛剛發行的金圓券,一點也不值錢。他感到時局不對頭,這個國家就像他的身體不行了,物價開始冒泡泡翻跟鬥。進來吃東西的顧客就嚷嚷,哪能牛肉湯又漲了?我媽說:有啥辦法,鈔票不值銅鈿,如果不采取措施隻有等死。小店保留最熱銷的生煎饅頭,咖厘牛肉湯,菠菜炒麵,陽春麵,其他品種都撤下,這樣既省人力,又防止漲價後進不到貨。市麵亂了,物價飛漲,還買不到貨。我家小店隔壁的棉紗店,一捆捆一包包的原紗每天有人搶購,連像電影膠盤的香煙紙也有人排隊哄搶。警察又耀武揚威,紅色裝甲警車,車頭頂上架著輕機槍,我們叫飛行堡壘,拉著刺耳的警報,在大馬路飛揚跋扈,越發引起市民恐慌,大家總感到國家亂糟糟。
中午休市,我爸叫阿福去找阿水根來。蟹市落令,天冷嗖嗖,他沒有生意可做,長衫棉袍,雙手插在袖籠裏,在向陽界麵曬太陽。我爸叫他陪阿福到對馬路的信大米店去買二包兵船牌麵粉,如果沒有馬上去八仙橋的萬昌米廠。“老山東叫我朝東,我不敢朝西。”阿水根抖抖袍子,故意耍油,“不過我肚子唱空城計,等一息再講。”這是我爸的手段,時間賠不起,再等麵粉價又要漲。我爸不放心阿福隻是十幾歲的孩子,他氣得麵色發青,揮揮手叫阿水根走。我媽知道他最近窮得叮當響,又想吃白食,就罵他:“儂隻赤佬,以後要來尋我伐?我的肉饅頭吃得還少?馬上去,買好扛回到阿拉屋裏,勿好坐三輪車。回來後來吃炒麵。”“加碗牛肉湯。”他討價還價,嬉皮笑臉帶著阿福走了。我媽背後追著罵:“赤佬碼子,儂搭我強頭屈腦,有得苦啦,我光起火來,請儂吃麻栗子。”
下午,還沒收市,我爸馬上回籠營業款,準備去搶購麵粉。我媽就叫阿狗過來。窩在車上迷迷糊糊的三輪車夫刀劈阿狗,也是我家小店的顧客,是三教九流式的最末流人物,無業無術,整天懶洋洋,車子停在我家門口或大流氓唐半天的窯堂門口接客,路遠不去,價錢低不去。他聽到我媽的叫聲就問:做啥?我媽說:把儂生意做。阿福跳上三輪車到萬昌米廠去搶購50斤一包的兵船牌米粉。事情辦完他來吃點心,付小盆的錢,要吃大盆的麵,我爸哪兒肯依,至多再加一筷子麵。我媽說:儂收阿拉車錢加成,吃點心又要狗屁倒灶?他拉長苦瓜臉似笑非笑。別看他是流氓,也不敢招惹老山東,隻得哀求苦饒,老山東幫幫忙自家人。。他當麵不敢胡來,背後放火怎麼辦?偶爾,我爸也玩黑色幽默,並說:“兄弟,此地是苦生意,儂要塌便宜,請到普善山庒(慈善收屍所)。”他還笑著說:“有數,老山東夠交情。”突然發現自己要進收屍所就說:“老山東,儂哪能觸我黴頭?”我們大笑。這家夥半天沒有生意,實在無事可幹,就背著西瓜刀,常去敲詐擺小攤的外鄉人或鄉巴佬。他見襪攤的遮陽帳篷稍稍大點或低一點,走路頭故意撞到帳篷,說頭碰痛了,要賠醫藥費,人家說我們天天如此。他從背後抽出西瓜刀劈斷竹竿,再不賠,就割裂篷布。無奈攤主隻能賠錢了之。他見飯攤的八仙桌,占人行道太多,又故意撞到桌子,摸摸自己的腰部,說被桌角撞傷,痛得要死,要去醫院。人家不依他就摔碗,再不依,用西瓜刀砍去一隻台角,攤主隻能請他吃酒菜了之。
有一天,小店的生意很忙,顧客盈門,有個顧客吃完東西,站起轉身要走,阿福說沒有付錢,那人說付過了,二人爭論不休。正巧,警察局來叫外賣的皂棣(聽差雜役),上去就罵那人吃白食,那人回嘴,挨了皂棣的拳腳。刀劈阿狗也上去打人,我看得心驚肉跳,也為那人叫屈,就是不付錢,也不必受此皮肉之苦。我們沒有叫他們打人,皂棣是好意幫我們,刀劈阿狗要白吃點心。我們生意忙得要死,沒有人理會他,他不停嚷嚷:哪能,我力氣白花,老山東勿要麵孔賴皮。我人小也發火了:“阿拉又沒有叫儂打人,儂自家黑(瞎)起勁白起勁。癩皮狗想吃白食,滾到嵩山路去(廁所)。”阿狗被我罵得惱羞成怒,竟然從三輪車座墊下,拿出西瓜刀,裝著要劈我,並說:“小赤佬敢罵我?”我說道:“就罵儂哪能,瘋狗。”阿狗雙腳亂跳,舞動西瓜刀,嚷嚷著:“小赤佬,儂看好,當心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皂棣抄起板凳要砸刀劈阿狗。我媽認為要出人性命,馬上喝住他們,並罵阿狗:“儂再搗蛋,叫三大頭(三條杆的高級警官)捉儂進去。老山東的同鄉在警察局多的是。”阿狗突然放下刀說:“我是尋開心,白相相。”對付這樣的無賴,也不能硬來,我媽還是請他吃碗麵,另加一碗清湯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