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老山東走麥城 李老板打翻船(1 / 3)

山東人吃麥凍,一懂也勿懂,這是上海人對山東人的嘲弄,最大的是不懂享受。我父親身體越來越差,脾氣越來越乖,也越來越摳門,說不出是什麼味道。大雜院人口與戶數的不斷增加,很多人都說老山東一分錢看得比跑馬廳大,絕對不誇張。每天吃飯時就可看出來,人家是今天小排骨,明天大黃魚,最起碼也是辣椒肉絲。我們天天是蔬菜,我媽拿下吊在閣樓橫梁下鹹肉,想斬一刀,他瞪著眼與我媽吵架吵半天,死活不讓我媽碰鹹肉,還說我媽大手大腳是漏財貨,老是借錢出去收不回來。結果鬧得不歡而散,大家連飯也沒吃成。又過了半月,鹹肉有點耗味,我姐先斬後揍割下半塊燒冬瓜,他還瞪瞪眼。結果大家都嫌鹹肉有點耗,隻吃精瘦的把油黃的肥膘和皮都吐掉。又過了半月,鹹肉的顏色暗黃長毛又白花,他才對我姐說,把鹹肉吃了。我姐故意問我:“阿二頭,鹹肉想吃伐?”我爸從來不罵我,我就敢說:“謝謝一家門,啥人要吃。”如果這句話是我哥阿福講,逃不了一頓拳腳。大家都搖頭,我姐去扔掉,我爸又不肯。我媽掌握了真理反過來跟他吵:“別說鹹肉,就是年糕又不是好東西發黴長毛才想起吃。我看你這塊肉吃下去呀。好端端的東西,變質才吃,省在哪兒,要不你帶到山東老家去,帶到棺材裏去。”我爸被我媽噎得幹瞪眼。我媽又罵罵咧咧:“做了幾十年的生意,不知這個死老頭錢放到哪兒去了。”按教規和校規,我與秋冰共讀的小學,五年級男女必須分校,我早就到外灘洋涇浜天主堂的教會小學,我也發牢騷:“下雨天沒有車費走20分鍾我沒有雨傘,沒有套鞋。下雨天還穿著漏水的球鞋,到四川路學校去混身濕噠噠。”這時鄰居都圍過來說:“老山東呀,儂真是隻會吃麥凍,一懂也勿懂,啥人想借儂一分錢,就像割儂一磅肉。”世事說不清道不明,這樣的人怎麼會做傻事?

我跟我爸睡一張床,那天,我不知要找什麼東西,東翻翻西尋尋,翻起床單墊,就在席子與床板的夾層,發現小方油布包,包著4A大小用堅韌黃皮紙毛筆寫的文件,落款借出方借入方中人。。我發現重大秘密,立即去找馮先生,把幾張厚厚的黃皮紙交到他手裏。他一看這些文件非同小可,憑著老鄰居幾十年的交情,以及關心他人的厚道,說了聲:“阿二頭開路馬嘶開。”他習慣與我開玩笑,“你爸是窮光蛋,我勿要儂這個毛腳女婿。”貓貓在背後捅他一拳,也跟著我們走。“大姆媽好。”這是街坊鄰裏對我媽的習慣叫法,早市即將落市,店內就我們家人,馮先生環視一圈,目光落到我爸那張核桃臉,那副幹巴相,起碼八十歲。他說:“老山東啊老山東,儂真的隻會吃麥凍?哪能借給後馬路襪廠老板一千大洋?恐怕丟在黃浦江裏泡湯了,連浪花也沒有。襪廠老板和他的憲兵兒子早已逃到台灣。”我爸的臉色突然變得像隔夜的烘山芋皺巴巴灰黑黑,重重地倒在板凳上。

我爸十八歲從魯南背個小包袱走到上海,打零工擺小攤,混了四十年苦苦攢下的錢,一心想回老家置幾畝地,來個榮宗耀祖,他竟然五百銀洋買了30畝田,一個果園,一個有小院子的二進三廂的茅草屋,一輛大車。我們不知道我爸手裏有多少錢,也不知道老頭兒把錢藏在哪兒,即使有也多不了幾個錢,根本也不可能借給人家,他與人老死不向往來。想不到他有那麼多錢,又突然起洋盤心放高利貸,結果弄得血本無歸,全家人都數落他。我媽媽罵得最凶:“迭隻死老頭子,捏牢鈔票不肯放,想勿到買炮仗給人家放,害人精,早點死脫太平。”我也嚷嚷得好厲害:爸爸,儂為啥不在上海買房子,害得阿拉現在還住又破又濫的矮平房。我爸臉色變得慘白,我們手忙腳亂,搬他到二條長板凳上,讓他躺平。大家都哭起來,哭得最傷心的是我姐。盡管父親與母親吵,卻從沒罵過我姐。她不停地說,阿爸儂啥地方勿舒服儂講,我搭儂倒開水好伐,叫三輪車送儂到醫院好伐。她叫馮先生不要再講下去,他還是說:“上海灘的大好佬,捧了大黃魚小黃魚來尋我,叫我幫他們出主意。儂到我樓上來坐一歇,喝口茶,聽聽我的意見,我會要儂一分錢吧!山東人隻會吃麥凍,一點勿錯。我叫儂買房子,隻當耳邊風,現在鬆柏裏的房子翻跟鬥,存心當我豬頭三,真正氣死人。再講,街坊鄰裏老吃客相信儂,還是山東阿嫂?介大事體儂搭山東阿嫂商量過伐?何況山東有些地方是解放區,在搞土改,儂勿是存心買頂地主帽子戴?”貓貓竟然不解風情地說:“大伯伯,儂為啥喜歡吃麥凍啦?”馮先生揮揮衣袖走了,貓貓也跟著走了。

我媽是上海人,我們一家都出生在上海,我們早就滬化了,我父親的家鄉在山東的哪兒誰也不知道,知道的就是戶口本上的籍貫,或許隻有我知道。我們一家人想不通的是,即使你要買房子,何必買到山東去呢?我爸待我最好,我卻最恨我爸,如果他那筆錢留著,現在兵荒馬亂,上海人有門路的都逃到香港、台灣、美國,房價又跌下來,我們不是買到便宜的房子了嗎?我對故鄉的印象是用石頭擦屁股的茅坑,長毛的高粱煎餅,死水一潭的池塘,我父親出身的簡陋的草房。話說,我父親與我媽吵過之後,收到我奶奶山東的來信,說我大伯死了,老家隻有老奶奶和大伯家的孤兒寡母。我爸感到自己身體有病,在世也不遠了,否則再也看不見自己的老娘,就毅然帶著我回山東。我爸那個老家是殷家村,我家是外姓,又是窮,自然被人看不起。殷村大地主家的家園很大,我爸家就在他家的炮樓下,和另一個大約是中農的殷家,那個中等院子的夾縫中,二間茅草屋。一間是伯母家,另一間是帶著鍋台的房間,黑糊糊的一半是我奶奶住。奇怪的是鄉親也有殷家的,來到我們的小茅屋,我爸帶著我東看看果園和房子,西看看什麼田地,反正我什麼都不懂隻在那果園用竹竿打下幾個外衣發青的核桃。很快我爸要帶我回上海,卻與我奶奶吵了一架。我奶奶那個會生蛋的母雞,不知怎麼飛得高高的,在我奶奶家院落前,那個比圓台麵大不了多少的池塘飛個沒完,突然,掉落進水塘淹死了。我奶奶哭得呼天愴地,半夜裏又上吊死了,葬在那顆幾人合抱的大柳樹下。所以我對故鄉的記憶是,有獅子的石橋、清冽的西沙河、路邊的黑鬆林、還有那棵大柳樹。後來我才知道,我奶奶不願意我父親走,我父親就是那時候下決心在家鄉置地買房,等他老了,帶著一家人衣錦回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