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父親死後,由我哥阿福挑大梁,我家小店改為小攤,小攤不交稅。對馬路轉角的試試看食品店,大康紐扣店,解放前夜關門,兩家到香港去了,我們辭退了幫工就在那兒設攤,從過去的早午市改為午夜市,集中力量隻賣牛肉湯炒麵。我媽,我哥阿福分班,家裏人誰有空就去幫忙。阿福習慣每天一早撕一張日曆,在背麵填寫米麵,肉菜,配料作為進貨單。他記好之後再看一眼正麵1950年4月28。以前的不少警官是我父親的老鄉或街坊鄰裏。而且他們經常叫我家的外賣,救火會夜間值班人員,也叫外賣。因為沒人,我們不再送外賣了。中午,皂隸(雜役、聽差)用提籃送回隔夜的碗盆,對我哥說:“今晚局裏有事,什麼事不知道,多準備點心,可能時間晚一點。你晚一點收攤。”阿福在4月28的日曆紙牌上再添加原料。一會兒,我姐穿著藏青列寧裝外套,過來吃了一碗麵帶牛肉湯。她說龔大姐叫她馬上去區政府開會,我姐是由黨員李老師推薦成為冬防隊負責人。她說如果趕不回來,就叫母親準備晚飯。我姐還說不知有什麼大事,說不定開一天會。我哥想,今天怎麼人人都有事都要開會,他再看一眼日曆1950年4月28。
傍晚時分,我姐從區政府回來,到冬防隊辦公室寫什麼東西。我用大碗裝滿米飯,上麵蓋了青菜和二塊帶魚,端給我姐。她把寫滿名字的紙條交給二阿姐,叫她去通知人來開會。再叫我去叫她的男朋友阿四,參加晚上的活動。阿四說是她的男朋友,也隻是借良友畫報,春秋,萬象等雜誌,還有張恨水的小說金粉世家等。或者到龍門大戲院看越劇狸貓換太子,到黃金大戲院看電影萬家燈火。阿四已是名牌的聖約翰大學學生。他並非冬防隊員,隻是看在我姐麵上,有空來幫忙寫標語,出黑板報,布置小會場等活動。我姐沒有妙齡女孩嗲裏裏的溫柔,而是開門見山:“阿四,來幫我忙,我人手勿夠。”“啥事體?”“鎮壓反革命。”她展開手掌抹喉嚨,意思是殺人。“幫幫忙,讓我多活二年。”他大搖其頭,“儂赤膊上陣做惡人有啥好處?太平點。”他開導她,吃力不討好是小事,得罪人別說,將來挨人罵,罵她是殺牛公司經理。她正在興頭上,勸也勸不醒,笑著罵他說:“膽小鬼,排骨精。”他走到門外,她又拉他一把:“等我空了陪儂到北京電影院(南京大戲院)看電影。”
暮春時節,春寒料梢,我姐感到寒絲絲,壓沉沉,她特意加件絨線大衣。“鎮壓反革命運動”正式展開,她內心感到緊張,熾烈,激動和興奮。她從隻會哼紹興戲的懵懂少女,突然成長為大人,感到肩上的擔子不輕,正在走向社會激烈的變革中,或許改變自己或他人的命運。她想今晚抓反革命,抓現行特務,包圍、搜索、抄家。如果抄出電台;槍支彈藥;活動經費,五花大綁那些壞蛋真來勁。或許是她小半輩子人生最有意義,最偉大的事情。一會兒二阿姐召集冬防隊員和有關人員,在冬防隊辦公室集合。我姐姐說今晚有重要活動,什麼活動等民警黃同誌來再說。晚上九點開會。當民警黃同誌宣布名單,她心裏咯噔一下,怎麼都是街坊鄰裏?其中有些人解放前確實幹過不少壞事。但與偷情報、搞暗殺、破壞機器的現行特務完全是兩碼事,麵對他們如何撕下臉?她坐在黃同誌傍邊,等他說完名單,工作手冊攤在桌上,她不經意間看到馮先生的名字打大叉,心驚肉跳,一個算命先生也是反革命,剛才沒聽到名字,難道要槍斃,故秘而不宣?其實上邊早在了解馮先生的情況,大阿姐也將知道的情況如實反映。可是二阿姐根據道聽途說的情況,硬說馮先生與蔣介石勾勾搭搭。。突然,她叫肚子痛,慢慢地蹲下去,黃同誌扶她起來,見她臉色灰白,冬防隊友都湊上來問:哪能啦?黃同誌端上開水,又派人到國泰藥房的夜間窗口買藥。他明白,如果她真犯病,又不做領頭羊,冬防隊友是誌願者可能就會散夥,今夜的行動就會砸鍋,畢竟他隻掌握名單,落實到每個人,隻有大阿姐。不知是緊張還是真的肚子痛,藥服下後,臉色漸漸轉成肉色,但她還是趴在桌上,左思右想:得罪了街坊鄰裏,就像阿四說的,她是殺牛公司經理,被罵成千古罪人。如果開門見山的第一個大事,“鎮壓反革命運動”,自己做逃兵,在共產黨眼裏就是叛徒,還能立足新世界?黃同誌在她耳邊吹風:革命青年要意誌堅強,要聽黨的話,站在運動的前列。她想起區政府的龔大姐會後一再拍她肩膀,革命青年要走在時代的前列,隻要她表現好領導會考慮的,入黨提幹。
她又服了二粒藥,硬著頭皮為自己打氣,既然擔子壓下來,也隻能挑。她按排每組兩人,到指定地點進行監視。她來回檢查二次,多次交待,確認無誤後,半夜時分與民警黃同誌和兩個持槍的公安人員會麵。她認識其中一個叫羅四維,經常到我家小攤來吃東西。他們直奔碉樓,早就在那兒監視的二阿姐和另一人,立即敲動鐵柵欄,隻聽裏邊裘三更叫阿黑阿黑的聲音。裘三根聽不到狗吠聲,才想起黑狗早去見閻王,可能自己也將見閻王了。臨死之前還打開手提保險箱,玩弄金銀珠寶,一件件從左手過到右手,看到鉑金藍寶石項鏈,就是舍不得放下,突然聽到大黑門搖動的鈴鐺聲,立即用被子蓋好保險箱。又嚇得癱在床上。兩個女兒帶人進他臥室,隻見屎尿滿地,臭氣衝天。沒想到,第一組就出亂子。二阿姐眼明手快,拿起電話交給黃同誌,他向局請示後加派人員,加強監視,二阿姐就留在那兒。裘三根沒被抓走虧了那次摔跤,也虧了屎尿滿地。今天明確向他宣布,不得亂說亂動,不準隨便外出,等候上麵的處置。他連聲諾諾:“我裘某有罪,感謝人民政府對我的處置,靜候審判。我一定老實改造自己。”其實,自從大黑狗慘死,他也知道自己的下場了,每天拄著拐杖在珍寶室發呆,看來這些東西保不住了。他又打開手提保險箱,把玩奇珍異寶,鉑金藍寶石項鏈是他的最愛,這些東西大都是江湖大盜龍標的遺物。禍呀!福兮?如果沒有保險箱,說不定還是正直的探長,也不會像大黑狗一樣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