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睡懶覺,被我媽罵懶蟲,叫我快點起來,去到給水站挑水,把自己家和阿奶家的水缸都灌滿。我懶在床上,至少被罵了十八遍才爬起來做事。合作化之後,我媽也是拿工資上班,今天午後班,所以還在家裏,二個妹妹在做功課,冬冬正在準備午飯料理,準備定當,我來燒飯,難得全家人湊在一起吃頓團圓飯。冬冬突然說:“白蛇精到街道辦事處去了。”“啊!這條白蛇精。”我本能地想到了白蛇,她們也以為我僅僅是罵罵而已,我說,“她當領導,彈硌路的人有得苦了,我們一家還要倒黴。”我媽說:“冬冬,儂勿要再去跳舞了。”“跳舞犯啥法?”冬冬振振有詞,“勿偷勿搶勿軋姘頭,大不了人家看不慣。”我媽說:“儂講,小老鼠犯啥法,照樣進去關二年,到現在剛剛放出來。”“啊!貓貓阿哥出來了?”自從我工作之後,彈硌路的事知道得少了。我二妹妹吃好飯在收拾碗筷,說道:“大阿姐在江西當小領導,我初中馬上就要畢業,我想到南昌去,太平點。”我媽點點頭。
我們正在吃飯,想不到我的科長來了,他是山東人,我媽用山東話與他拉家常,李科長轉彎抹角之後,才提到正事。原來我與秋冰作為高中生,進入總公司工作,人事處規定,高中生現行工資40元,大學生48元,一年後轉正為48元和58元。誰知上星期人事處召集我們開會,不再轉正,維持現有工資水平。理由是國家財政有困難,,最近一二年國家經濟發展太快,報紙上說有點兒冒進。天哪,哪來怎麼多運動,這幾天我還在做黃粱美夢,加了工資與秋冰去南京,吃鹽水鴨,玩中山陵。那天在總公司人事處的會上,我帶頭站起來反對:國家政策哪有朝令夕改的?原來如此,李科長拍拍我肩頭說道:“小陳,小青年要聽黨的話,要理解國家的政策。”我媽又用筷子點我額頭:“要你逞什麼能?聽黨的話,聽李科長的話。”我被他們整得啞口無言。李科長對我媽的態度特別滿意,笑眯眯地走了。
誰又能想到,一星期後我被叫到人保科。科長指點我,又向傍邊我不認識的家夥點點頭。那人拿出卷宗袋,從裏邊掏出一份方格稿紙。他指著我:“是你寫的?”啊!我又上當了。57年的整風初期,我們的領導人號召大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新聞日報登載許多人民來信,我也寫信去反映大逮捕情況:我哥、阿水根、小剃頭、小棺材、小裁縫等像螃蟹似的一串串抓進公安局。誰知我的信從報社轉到檢察院,檢察院來找我了。我兩條腿像彈琵琶一樣發抖,嘴裏隻得開軟檔:“我上資產階級右派的當,要徹底改造自己的思想,積極投身到整風反右的運動中去。”那人沒說什麼,叫我簽字畫押。我醉態朦朧地走出辦公室。事後據說,李科長為我說了很多好話,說是小孩子不懂事,科裏準備加強對他的教育,要不然廠黨總支準備批我的右傾言論,後果就很難料了。
這幾個星期,我很少與根福、小寶等人出去。飯後,我坐在我姐以前一直坐的破滕椅裏,腦子亂得很,在思索著什麼,想理清頭緒,又覺得總是一把亂發。我發現我們的國家,實在變化太快。作為我來說,又是不安份的家夥,總是想抓到點什麼,又跟不上趟。就說我們去杭州前,實行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我媽的攤子撤走,並到中心店去,每月拿工資,不要再為交稅,每天進貨而煩惱,生活反而好多了。可是很多人家苦不堪言。橄欖頭家的樟木箱店在淮海路,公方代表突然進來拿走保險箱鑰匙,又封存賬冊,再跟你私方談判。本來他們是家裏店裏不分家,橄欖頭家突然一無所有,連夥倡也開不出。阿奶的房產地產統統沒收,公方代表是上門來叫你簽字畫押。二片醬油店,阿奶必須親自上門。我陪著阿奶從西店,趕到楊樹浦的東店,與新來的公方代表談判,一切按公方開列的清單算,我看完清單,再向阿奶說明,阿奶隻得簽字。東片店的公方代表是原來的阿大先生,很年輕比較客氣,客氣是假象,不簽字不可能。阿奶回到家裏就落眼淚,我與秋冰陪著她落淚,又拿鉛皮匠的故事來勸她。
我家小攤對麵的鉛皮匠,被送去勞動教養就是很好的例子。自從租下店麵搞修理和電焊加工,每天能掙幾十元,比起我家每月幾十元,他幾乎神氣的抖到天上。這家夥有了錢就喜歡擺闊、吹牛。晚飯小桌子放門口,啤酒熟食野味,腳翹黃天霸,牛皮吹到哈爾濱,明明其妻子是獨眼龍,卻說,我老婆不要太漂亮,明明賺了三十元,卻說我今天賺了三百塊,他一吹牛就豁邊,所以外號鉛豁牛。
上邊就怕你窮,不怕你牛,每天組織一幫人,在小店前敲鑼打鼓,大轟大嗡。十天半月鑼鼓喧闐,口號連連,紅旗橫幅像舞龍隊在他門前飛舞盤旋。天不熱,他竟然搖著扇子腳翹黃天霸,就是不簽字。什麼運動都是百分之百,決不可能留百分之一資本主義尾巴。上麵最終借口他軋姘頭,就送勞動教養。。
我坐在椅子裏,腦子反而亂哄哄,幹脆去探問貓貓去北京後的情況,就拿了東西去探望馮先生。合作化後,彈硌路上所有攤子都被撤走,隻有張維泰家,蘇北老太坐在裕安裏弄口,雜七搭八是小煤爐,小臉盆,小籃子和一堆泥,幫人家醃鹹蛋,做皮蛋,修修小煤爐。別看人不起眼,攤子也不起眼,卻是二阿姐唯一恩準的小攤,盡管她還拿六元救濟金。平時,我走過裕安裏弄口,她好像漂了我一眼,好像要與我打招呼,可能我漫不經心沒跟她打招呼,就走過去了。秋天午後的太陽曬得地麵熱得像鐵板燒,進入門窗封閉,窗幔拉緊的二樓,卻別有洞天,感覺陰涼,可氣味難聞得令人作嘔,我馬上推開窗戶,馮先生像一堆泥躺在細密的台灣席上,大概是窗外的熱浪湧進來,使他漸漸蘇醒,睜開了那永遠睜不開的眼睛,滿是眼屎,坐起,伸伸懶腰,哼哼著:“啥人?”“介齷齪,有啥人來看儂?隻有我。”地板上的灰塵,可踩出腳印,中式紅木寫字台堆滿了報紙,台下是替換下的衣服,好像有幾天沒洗,小飯桌上滿是魚骨、菜根、米粒、麵包屑、廢紙。曾經獨步上海灘的三角命相學家,竟然潦倒得慘不忍睹,我有點駭然,問道,“貓貓好伐?”“是儂隻小赤佬。”他用幹毛巾擦把臉,眼屎還是沒擦去,眼袋鼓鼓的,眼縫細細的,醒還是明,隻有他自己知道。他說,“貓貓找了一份工作,在毛毯廠做工會工作,業餘辰光專修聲學,有時到文化宮演出。”他還是懶洋洋半醒不醒,我拿起掃把掃地,又順口問:“貓貓小阿哥哪能?”“不明不白關了二年總算放出來,放出來又沒結論,真是天曉得。”老頭像突然想起什麼,正在刷牙卻頭一扭說,“阿二,快點搭我去買茴香豆腐幹,油氽花生米,快點去。沽酒,最好綠豆燒,有大餅帶一個來。”人說財大氣粗,窮愁潦倒聲音也沙啞。我逗逗飯盒:“別急,我替儂帶來鯨魚肉都是油炸的,小炮仗(二兩瓶裝白酒)。這次我們兄弟公司湊巧捕到一條鯨魚,吃起來像牛肉,老粗。”他聽說有酒有菜,精神來了,睜開了永遠睜不開的眼睛,不顧還沒楷清的滿嘴泡沫,就想吃東西,話也多了:“本來我想去北京,小赤佬既然出來了,我暫時也去不了北京。小赤佬天天在監獄叫喊:‘我沒罪,上帝作證。’龔品梅反革命集團並非抓阿福那麼簡單,具有國際影響,羅馬教宗也發表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