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1958三八婦女節的前一天,晚飯後,我媽給我一個不痛不辣不麻的麻栗子,說道“儂老是往秋冰家裏跑,就想不到自己家,明天婦女節,早點回來燒飯。”我媽和三個妹妹,也是半邊天,慶祝我家的婦女節。我回答很爽快:“我保證滿漢全席,讓你們吃得痛快,節日愉快。”我媽笑起來:“儂就是一張嘴,讓我們吃空心湯團。儂工作以後,請我們吃過用過?好意思?”我不得不拿出五塊錢交給冬冬,叫她明天去買菜洗淨,等我回來燒。冬冬沒有接錢,啊了一聲:“我明天有場舞會。”“勿好去。”我媽虎起臉,“一天到夜到外邊去花叉叉,為啥不動動腦筋找一份工作?就因為儂跳舞溜冰,有人嚼舌根,有人到二阿姐麵前促壁腳。”奇怪,盡管溜冰跳舞很流行,但被視為不良少年的行為。冬冬的脾氣與小茶館一模一樣:“怕啥?勿偷、勿搶,勿犯法。”我說:“太平點伐,人家看不慣,不合乎社會思想潮流就是犯法。阿福一幫人進去有幾個是犯法的?何況馮先生說,小赤佬進去一批,也不會息事寧人,總有一天小娘逼也要進去一批。”冬冬沉默一會又突然罵山門:“迭隻惡逼,這條白蛇精總有一天是千人坑、萬人爬。”我知道她罵的是二阿姐。
事情還得回到半年多前,送別貓貓的那次酒會。我們從餐廳出來,到彈子房去玩,貓貓搶下小毛的槍棒,連發二槍,竟然打進一隻紅球一隻黑球,連得六分,全場歡聲雷動,俄語、英語、波蘭語、華語一起叫喊,意思是好極了,一級棒,絕對頂脫。碰巧二個波蘭海員拉著冬冬合影。當我們要離場時,一直盯在傍邊的克格勃,說我們與外國人勾勾搭搭,冬冬帶頭與他們吵架,結果不了了之。
誰知一星期後,冬冬正在家與十六鋪的小麗在看電影畫報,二阿姐找上門。她很親切,大阿妹看畫報?迭隻電影老靈光咯。她的上海話糯嗒嗒,比我們講得還好。我們在學校念書,講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與上海話混搭。她又扯到我姐,大阿姐在外地好伐?我大妹有一搭沒一搭的答理。她突然轉換話題:“聽說人家反映你們裏通外國。。”她故意吊神經,這是她的一貫做法。我大妹火爆三丈:“他們放外國屁,你想通也通不起來,何況大家都是社會主義的兄弟。我要個說法,他們到現在還沒給我答複”“好啦好啦!”她拉著我大妹的手,顯得很親熱:“我與劉同誌(民警)做了很多工作,事件擺平了。”突然她話鋒轉到劉同誌身上,說他一百個好。思想進步,作風端正,工資也蠻高。冬冬感到很奇怪。
原來她是來做媒人,討喜酒喝。如果她來個明媒正娶,也無可厚非,但故意拿酸話壓人太不象話。我大妹站起來衝她一句:“儂為啥勿嫁把伊?”她扭身就走,走到弄口,又扭回頭,悻悻然地說:你等著!冬冬的嘴是得理不饒人,無理也要爭半天。在一幫的小麗拉她衣服,她還是暴跳起來:“我等儂,看儂拿啥顏色。自己也不想一想是啥貨色,屁股去揩揩清爽。”這句話刺得她倚在弄口的門檔發呆半天,看來大阿姐還是知道她的底牌:在家鄉的高粱田裏與她的前男友幹的那種醜事。本來她把我哥阿福送去勞改造總算出了口氣,也把我們一家人忘了。今天這句話卻觸動了她的心景。她一路走一路罵:“小娘逼,儂現在勿要神氣,到辰光叫儂哭來勿及。這輩子我不送儂進去我勿是人。”
又是一周,劉同誌親自找上門,先是和顏悅色與我大妹談家常,談得甚歡。平心而論,他是帥哥,冬冬一直說他賣相老好。他們二人也已經在談朋友,劉同誌勸她不要去跳舞溜冰,可能影響不好,也叫她不要與二阿姐吵,二阿姐畢竟是有來頭的人物。冬冬的意思談朋友可以,不準跳舞溜冰不可以。不知怎麼兩人談著談著談蹦了,又突然吵得麵紅耳赤。他也撂下一句話:“你等著!”她也是滿身刺的人:“儂想穿老虎皮來嚇人?”劉同誌走後,小麗說:“儂搭穿製服的人吵,要吃虧的。”冬冬還振振有詞,趴啥。
冬冬與二阿姐,劉同誌吵架的事,我寫信去告訴我大姐,她十萬火急來信,叫冬冬馬上去南昌,得罪他們這幫人,有得苦頭吃了。阿福進去勞改已是血的教訓,隻要她到南昌,工作沒問題。冬冬回信說,等過了婦女節,再考慮考慮。
三八婦女節當天,我一下班簡單的洗手搽臉,急忙忙走到車站不排隊坐位子,站在車頭處,隨著車身的搖晃,看著前方看熟了又看不厭的風景,有軌電車軌道盡頭的低垂的雲端下是昏昏黃黃的太陽,渲染成淡淡的繽紛的晚靄。畢竟仲春,夕陽很快落在大樓背後,暮色沉沉。叮叮當當有軌電車到了嵩山路站,我從淮海路拐向彈硌路,哇!弄口怎麼這麼多人?光線幽暗的天井擠滿了人。“伊回來啦,伊回來啦。”聲音亂七八糟,大多是十來歲的孩子和婦女。“伊”大概指我,我不知道發生什麼大事,他們讓出通道,好讓我走進自己家門。母親眼泡紅腫,聲淚俱下,門襟濕漉漉一片,顯然哭了很長時間。二妹掉著眼淚掄著小拳,替母親敲背,三妹低頭為母親洗腳。大妹卻不在。我問發生什麼事,沒人回答。我又跨出門外,企圖從大家臉上找到答案,黑糊糊一片,使我的淚眼更模糊。深宅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