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太陽

短篇小說

作者:嘉男

嘉男,本名孫桂麗,中國作協會員,山東省作協簽約作家。發表、出版文學作品二百萬字。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或入選年度小說選本。現居威海。

有客人朝發廊走來。

發廊在海城的一條巷子裏,比寬敞街麵上的那些大發廊小許多,但在巷子裏,比那些小理發店又氣派些。

彭秋美隔著玻璃拉門,瞥見一男一女兩個人影,但她的目光卻定在空中。灰暗的天空,懸浮著一枚白太陽,已經超過樓頂高了,像一枚放大的硬幣。一早,發廊的磁磚地都是暗的,她還以為今天沒太陽。外麵,霧茫茫的,不是水霧,是沙塵。大風是無形的舞蹈,一忽,柔弱地抬一下胳膊,一忽,又剛勁地掃一腿。

這麼冷的天,她以為不會有客人來。來了,就來了,也沒什麼稀奇的。她站起身,把四把轉椅擺正了,去牆邊掛勾上拿下兩個圍披。拉門哧的一聲,冷風呼的灌進來。“彭姐!”“彭姐!”

彭秋美一怔。“三寶!伶伶!你們怎麼來了?”

三寶和伶伶尷尬地笑,嘴動著,說不出話。伶伶反應快些。“來看看你啊。”他們又“哧”的關上門。“快坐下,暖和暖和。”彭秋美趕快收拾起散亂的東西,毛巾啊,雜誌什麼的。客人在門口一側的塑料凳上坐下。三寶的左腿和伶伶的右腿之間,放著一個大塑料袋,裏麵裝著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一看就是餅幹之類的小食品。

“小珠呢?她沒跟你們一起來?”彭秋美在一把理發椅上坐下來,對著他們。

三寶和伶伶再笑,似乎話太多,不知從何說起,又似乎話太難,不知怎麼說出來。他們互相看看,眼神兒在互相求援,最後還是三寶說了:“我現在跟伶伶一起過呢。”三寶不自在地看一眼彭秋美,又看一眼伶伶,目光飛來飛去,沒個落腳處。

彭秋美再一怔。“那小珠呢?”

“回海城來了。”三寶的目光,輕輕劃過發廊女主人,最後停在地上的一堆頭發上。

發廊裏一時靜默了。三寶穿得少,凍得直吸鼻涕。伶伶倒穿了件呢子短外套,但沒戴圍巾,臉色發青。彭秋美的大腦在迅速消化這意外的變化——三寶、小珠和伶伶之間關係的變化。

三寶是臨城人,伶伶是煙城人,小珠是海城本地人。該有十年了吧,他們都在彭秋美的發廊打工。三寶是大工,伶伶和小珠是小工。說起來是伶伶先來的,彭秋美叫她給客人洗頭,後來,鼓秋美還是忙不過來,就雇了一個大工,三寶就來了,小珠是最後來的。小珠來之前,三寶和伶伶是很要好的,彭秋美有時聽著他們的打情罵俏,暗自發笑。小珠來了,慢慢的,事情有些不一樣了。兩個女孩開始很好,幹什麼都在一起,晚上客人少了,三寶一個人在店裏忙,她們倆就去逛夜市。也不知從哪天始,三寶不跟伶伶打鬧了,也不開帶色的玩笑了。伶伶跟小珠之間也生分起來。又過了一段時間,彭秋美才看出端倪,三寶跟小珠好上了。他們公然成雙成對地來去,出入,伶伶落了單。

小珠惟一勝過伶伶的地方,就是臉蛋兒漂亮。可彭秋美覺得,三寶要討媳婦,伶伶更合適。有天,隻三寶在店裏的時候,她點撥過這傻小子,卻不敢說得太透,隻一個勁地誇伶伶踏實,懂事,心地厚道。三寶點點頭,表示讚同,他其實沒明白,或者是明白女老板的意思,但已深陷在小珠的溫柔鄉裏,拔不出來了。

兩個女孩開始吵架。丁點兒的小事就能吵起來。三寶裝作沒聽見,誰也不勸。彭秋美聽不下去了,吼她們兩句。這天,店裏沒人,三寶出去了,她們又吵。彭秋美吼過後,伶伶卻哭了,不是對她,而是對小珠。伶伶說:“本來三寶對我好的,憑什麼你要插一杠子?”小珠說:“三寶看上我了,我有什麼辦法,你有本事讓三寶離我遠點兒!”伶伶又說:“你別得意了,三寶是我讓給你的,我要像你似的掙搶……”“你搶呀,看誰搶過誰!”這時,三寶回來了,她們突然啞了口。

彭秋美當時想,男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放著賢良的女人不願要,偏偏願意叫耍奸自私的女人嗬來嗬去,三寶讓小珠拿住了,動不動就得給小珠幹這幹那,買這買那。伶伶看不慣,她沒有等到參加他們的婚禮,就辭工回煙城了。走前她對小珠說:“告訴你,小珠,以後你對三寶不好,看我怎麼收拾你!”彭秋美隻得安慰伶伶:“你比小珠小三歲呢,你有的是機會。”

小珠的母親沒看上三寶,嫌他個子矮了,又是外地的,還是個打工的。但小珠到底和三寶結了婚。彭秋美去參加了婚禮。三寶叫了伶伶來的,但伶伶隻叫人捎來了紅包。婚禮上,彭秋美看到,三寶傻傻地笑,小珠也美美的,很幸福的樣子。彭秋美望著他們想,一物降一物,誰和誰有緣真是沒法說。

三寶和小珠結婚後,都辭了工。小珠的媽仍是看不上三寶,三寶就帶著小珠回老家臨城開發廊去了。彭秋美又找了兩個助手,掙了幾年錢,供到女兒大學畢業工作後,她覺得自己該歇歇了,就隻留一個助手,慢慢做著。開始,還能接到三寶和小珠的電話,最近幾年,沒有消息了。

彭秋美此刻打量一眼三寶,覺得他老成了許多。一旁的伶伶倒沒大變化。三寶畫了一個圈兒,到底又回到伶伶這裏來了。這是怎麼回事呢?現在的年輕人,不好懂。她想問三寶,孩子多大了,跟誰呢?礙於伶伶,話沒說出來。

三寶倒是先開口了。三寶說:“彭姐,讓伶伶在你這待一會兒,暖和暖和,我去辦點事兒,好吧?”一陣沙啦啦地響,三寶拎著塑料袋站起來,伶伶跟著立起。

彭秋美起身。“怎麼不好?你早點回來,在這兒吃中飯。”

“不吃飯,還得早點回臨城,晚了沒車。”三寶已拉開門,走出去。

兩個女人站在門口,看著三寶,腿邊伴著一袋花花綠綠的東西,縮著脖子遠去,消失在樓角。兩個女人重又坐下,聊起來。

起先,三寶和小珠在臨城幹得不錯,發廊的生意可以用火來形容。但是,小珠很快就懷孕了。三寶覺得孩子來的不是時候,還沒攢下錢呢,得買個房子,不能讓孩子住在發廊裏,也不能讓孩子住在租來的房子裏,還有,發廊也要擴大。可小珠想要這個孩子,女人早晚得過生育這一關,早生早了,生在哪裏還不是生,這是孩子的命。

店裏忙,三寶是不敢鬆懈的,所以,小珠要生孩子的時候,回了海城娘家。小珠生了個兒子。沒想到,就在海城住下了。小珠的媽本來就看不上三寶,添了外孫,每天伺候母子,也是個樂子,就把三寶忘了,就覺得女兒、外孫在身邊的日子蠻好的。

三寶回來看過幾回,孩子出生的時候,他回過,滿月的時候,他又回來。他要接小珠和孩子回臨城,可是小珠的媽不讓,說你們忙起來,哪能顧得了孩子?小珠也不願回臨城,她不喜歡臨城的氣候,夏天死熱,冬天幹冷,哪比得了海城,總是溫潤的。她心中隻有孩子,沒有三寶和發廊的位置了。

三寶隻得常跑海城看小珠和孩子,一個月一次。一次也就住一晚,又匆匆回發廊。他舍不得多耽擱。他一個月能掙四千塊錢,留一千元自己用,三千元打到小珠在海城辦的儲蓄卡上,算是夫妻共存的。他們希望存夠了錢,在海城買個房子,三寶就回海城開發廊,成為一個海城人,一家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