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評“70後”
理論
作者:賀紹俊
賀紹俊,1951年出生於湖南長沙。1983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沈陽師範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副所長,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曾任文藝報社常務副總編輯、《小說選刊》主編。長年從事文學理論和批評,主要著作有《建設性姿態下的精神重建》(論文集)、《重構宏大敘述》(論文集)、《文學批評學》(與人合著)等,發表論文二百餘萬字。
一次偶然的機會,集中閱讀了一批“70後”作家的短篇小說,明顯感覺到“70後”作為一個代際的寫作群體,有著自己的審美和思維的共性,也正在悄悄地改變著主流的小說敘述語言,我們萬萬不可低估了他們的實力。同時,我也非常喜歡他們的言說方式,為此,我為這些短篇小說一一寫了點評,這是一個“50後”對“70後”的點評。
曹寇的《鞭炮齊鳴》:
“70後”不能一概而論,有的是順著傳統開辟自己的道路,有的是逆著傳統開辟自己的道路。曹寇應該屬於後者。後者更容易亮出“70後”的本性,比如這篇小說,幾乎與人們習慣了的小說邏輯不搭調,小說應該有自己的邏輯,但邏輯有時又會像緊箍咒,使得孫悟空不能自由放縱地揮舞他的金箍棒。曹寇擺脫了舊邏輯的約束,所以他時不時將金箍棒舞出了花樣,比如他對城市高樓裏的樓道的發現,他寫“我”與老鼠操哥以及與老光的對話,我都很欣賞。不過,曹寇還沒有顧得上搭建自己的新邏輯。
戴來的《茄子》:
戴來是為都市人物畫像的小說家,也是一位最善於揣摸男性心理世界的女性作家。她的小說主人公多半是都市男性,更難得的是,她能夠把自己的性別特征隱蔽起來,以一種超性別的眼光來觀察男性,重要的是她麵對男性有一種自信,因為她掌握了他們的弱點,認為他們貌似強壯,其實是非常脆弱的,因此她寫男性的時候帶著一種少有的同情和體貼,《茄子》中的父子倆不約而同地從衝洗的相片中發現了一樁婚外情的隱私,分別都悄悄地當起了拯救者的角色,但戴來的敘述讓我們感到,父子倆的正義之舉倒是泄露了他們內心各自不可示人的動機,這些動機大概與男人的窺視欲有關,與力比多有關。當然,戴來對此點到為止,並不深究,這恰是她寫小說的聰明之處。
金仁順的《鬆樹鎮》:
據我所知,金仁順曾有過幾次參與拍電影的經曆,她很自然地將這樣的經曆轉化為一篇小說的構思。“70後”作家,特別是“70後”女性作家,擅長於從日常生活經驗中尋找小說,而且原汁原味,營造出一種生活的原生態,這一點是“50後”作家遠遠不及的,“50後”作家習慣了戲劇化的意義世界。但金仁順寫《鬆樹鎮》最強大的情感動力恐怕不是來自拍電影的經曆,而是小說中的煤礦,那是一個黑森森的神秘地洞,也是一個吞噬生命的殘酷之地,與其說鬆樹鎮的小煤礦吸引了一群熱衷於拍地下電影的年輕人,不如說是作者本人被它強烈吸引了。煤礦是這篇小說的核心,因為有一個核心,那些漫不經心的敘述就有了歸宿。小說裏隱隱約約還有另外一個煤礦,因為年輕人的許諾,孫甜小女孩掉進了一個拍電影的“煤礦”裏,她的生命再也爬不出來了。
李浩的《鏡子裏的父親》:
讀李浩的這篇小說,也許就會把他歸入到先鋒作家的行列裏,這大概不會錯,李浩骨子裏有著很強烈的先鋒意識,但他並沒有生活在一個先鋒小說的時代,這是“70後”共同麵對的問題,有不少“70後”作家為此很糾結,但李浩學會了妥協,他弱化了先鋒作家的形式感。我以為,這種妥協恰好證明了李浩的先鋒意識更加成熟。從這裏也可以看出,李浩是“70後”作家群中少有的追求思想內涵的作家之一。這很符合我對小說的理解,我一直認為小說應該是為時代生產思想和儲存思想的。其實,盡管“70後”以前的作家有非常豐富的經驗,但產生具有獨創性的偉大思想,也許隻能寄希望於“70後”以及之後。
魯敏的《離歌》:
這是一篇敘述十分精巧的小說,語言也很講究,像一件精心打磨的工藝品,它足以證明短篇小說是一種對技術要求很高的寫作。魯敏從鄉下走來,她用小說建構起一個鄉村世界——東壩,這裏充溢著濃鬱的日常生活情趣,飄散著鄉間的炊煙和霧靄,以及鄰裏鄉親們的歡聲笑語。在當代小說的鄉村生活圖景中,撲麵而來的是苦難、凋敝、衰老、荒涼,會有類似於憤怒、怨恨、悲憫等情緒敲打我們的心靈。魯敏所建築的鄉村世界卻完全沒有參照這幅幾乎成為文學範本的鄉村生活圖景。魯敏的東壩改變了我們頭腦中對於鄉村的偏見,這是一個充滿精神活力的世界。這篇小說流淌著溫潤的詩意,讓讀者仿佛看到了沈從文、汪曾祺乃至何立偉的影子,也許魯敏絲毫沒有去效仿誰,但從她的小說中能夠看出她對傳統致敬的態度,這種態度在“70後”中並不是普遍的。
喬葉的《解決》:
《解決》所要解決的是大哥被小姐訛上了的麻煩,很輕鬆地就解決了,但對於喬葉來說,她要解決的問題遠遠沒有這麼輕鬆。首先我們還得尋找喬葉所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她肯定有什麼問題在心裏糾結著,否則她不會為了大哥這屁大的事把我們帶到鄉下去過一場白喜事。三爺接受了奶奶和東院爺的私生女月姑,是那個時代的解決方式,它和今天的解決方式有什麼不同嗎?喬葉永遠在詰問倫理道德,因為被倫理道德所裁判的現實永遠要比人們想象的複雜得多,喬葉比現有的倫理道德要高明的地方是,她始終試圖從人性的角度去尋找解決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