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爆炸之後。善揚凝視著女兒,她唯一的兒女,笑容被冰凍住。這個柔美可愛的女孩子,整個人都凝滯。風吹起來,寒冷徹骨,上雲的頭發居然紋絲不動。往常嫩白的皮膚泛出淡紅的血色,此刻轉為鉛灰色,乃至青黑色。善揚企圖動起來,卻發現自己全身僵硬,無法動彈,彼此如同兩尊雕塑。從來沒有如此恐懼過,這恐懼像是逃兵目睹天羅地網收攏之時,湧起的絕望無奈。善揚顫抖著,就那麼從靈魂到音調都顫抖著。“小雲,你說話,開口說話,你怎麼了?”良久善揚憑借有生以來最大的意誌力,終於手腕挪移,推動了女兒,一瞬間,上雲內部“咯噔劈啪”,整個身軀崩壞,宛如打碎的瓷器,片片裂開,潑灑一地。善揚聽見自己淒厲地尖叫出來。這尖叫無比高亢,最後轉為無聲。直至……將自己驚醒。善揚終於在深夜裏,無聲無息醒來。這一刻的確是無聲無息,就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屏住。片刻以後,她渾身淋漓汗水,像是跌落湖中。現在,此刻,牆壁上的掛鍾,憑借熒光設計,在夜間也清晰指示出時間是12點43分。善揚扭過頭去,手指觸碰屏幕下方的控製鍵,完整的日期時間是2011年的12月13日。她在巨大的疼痛中,以兩手捂住自己的麵孔,久久不能拿開。2009年12月2日下午5點半左右,13歲的S中學初二女生上雲,放學後,走出校門不久,途徑附近的銀行,來不及回過神,爆炸的衝擊令她喪失意識,倒在地上。身上的校服落滿爆炸製造的粉塵,頭發、臉部皆是鮮血。重大犯罪案件在半個月內偵破,時近年末,兩名劫匪企圖搶運鈔車,於是計劃用遙控的炸藥破壞運鈔車。然而罪犯的鋌而走險,未能掐準時間和良好控製爆炸物,運鈔車隻是輕微受損,炸死沿路路過的一名初中女生,傷及數十名路人。主犯被判處死刑,兩罪並處,從重懲罰。遺憾的是,最高的刑罰,便是死刑。無論施加什麼樣殘酷的刑罰都不過分,不是嗎?喪失至親的人,仇恨如焚燒森林的山火,洶洶蔓延,等量的複仇難以澆熄,唯有加倍的追償才可獲得平衡。比如淩遲這種殘忍的法定刑。這名罪犯該死,可惜現代社會取消了那些極盡繁瑣的肉刑,無法盡可能延長痛苦的懲罰。善揚永遠記得那張臉,留著細小的胡須,單眼皮,雙眼中的眼珠不能準確對稱,仿佛缺乏睡眠沒有完全清醒,對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並沒有認真思索過。事發當天,善揚正在上課。“但丁是中世紀意大利的詩人,擔任過佛羅倫薩的最高行政長官,後來被流放,他的《神曲》長達一萬四千多行,講的是活人去幽冥世界的遊曆,是一部宗教背景的詩作,從地獄到煉獄,修煉洗淨罪惡,得到贖罪後,再登上天堂。基督教認為人人都是罪人,因此,地獄、煉獄中所囚之人,都是有罪的靈魂,區別隻在罪的性質不同,罪的輕重不一,所以……同學們,一個一個都東倒西歪的,這也是有罪的啊!懶怠也是罪啊!”台下有人發笑。“學校要是設立上課認真獎就好了,獎品就發餐劵吧。誰表現好,下課時給誰發一張。”台下笑聲擴大,不少趴在桌子上的學生,相繼坐直身體。大學的下午四點至六點連續兩節課,聽課的學生在憋悶的階梯教室內,大部分昏昏欲睡,還有的學生目光炯炯,坐立不安,那也是因為惦記著去學生餐廳吃晚飯。自己也當過學生,也是這麼經曆過來的。善揚心知肚明,隻得調侃一下,振作大家的精神。在笑聲中,大部分人振作起來。善揚趁著開玩笑的效果,闡述完自己對某個觀點的看法,布置一道題目,完美收尾。然後去接女兒,母女約定了一起去外麵吃飯。下午5點40分時,她並不在女兒身邊。看著台下的學生因為笑話而哄笑,她也笑了。她不在……她在笑。體溫消逝,鮮活的一個生命,冰冷,變成屍體。女兒,屍體?當時自己不在……不在女兒身邊……不在……為什麼自己不在。為什麼?善揚質問著自己,直到天色雪亮,她緩慢完成一天之始該做的事:刷牙、洗臉、平靜得整理文件袋,放入手提包,梳理頭發,整理衣服袖子,穿上鞋子,出門。然後,作為一個大學老師,繼續去授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