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宵海棠冶清秋
宮·庭院深深
作者:橘文泠
(一)
賀禮送到定淩王府的時候,喜宴正在高潮,簫閣聽聞棠妃送了賀禮來著實一怔,不禁疑心這薛紫無又要弄什麼鬼。但一時也抽不開身,隻能交代收下。
晚上,他凝視了那個錦盒好一會兒,才叫人打開。
裏頭是一個鎮紙,上等的西疆軟玉,琢成一節遒勁老枝,纏繞了珠串流蘇一般的絲蘿。
願為絲蘿托喬木。
倒也是很應景的禮物,可其實薛紫無並不看好他與聆煙的婚事,覺得他娶一個兵部尚書的女兒太過招搖。
但他是真心喜歡聆煙,她很好,溫柔純善,美麗多情。
為此三個月前他和紫無爭得臉紅脖子粗,她吼他是色令智昏,他則告誡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差點一拍兩散。
可今天,紫無卻送來這樣一件東西。
他知道她認定的事從來不會輕易改變——所以此物並非賀喜,而是要他識其含義。
絲蘿之屬,隻能攀附佳木而生。
縱然她今日已是宮中受寵的棠妃,卻也不能少了定淩王府這個真正的靠山。
“王爺,”正在思緒徘徊,聆煙已斟了合歡酒過來,他看她紅裙搖曳不覺恍惚,想起四年前的那個春日……
淵帝忽然駕幸王府,宴席中有一女踏歌起舞。帝君看得龍心大悅,笑言定淩王到底是年少風流,看著嚴謹端方,府裏卻藏了這麼個絕色。
其實他也是雲裏霧裏的,盯著陌生的冶豔容顏看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那是誰,直到她再唱了一曲《長命女》,才恍然竟是薛紫無。
他的父親早年放誕荒唐,娶了個帶著女兒的歌伎當侍妾,他從來不提這個所謂的“妹子”,父親死後他雖遵遺訓沒有趕走她,卻也是令她僻院別居,甚少相見。
隻有偶爾路過的時候,會聽見別院裏傳來歌聲。
這次禦前獻藝三個月後,薛紫無以定淩王義妹的身份入了千重闕,王府的下人們都議論說不愧是下等人生的女兒,順杆兒爬的本事天生自帶。
他沒有去禁那些議論,但也沒有推拒因此事而重拾的帝君歡心。
他甚至答應紫無互為助力的要求,她得寵,對整個王府都好。
所以之前不歡而散後他也想過若從此交惡倒是麻煩,但今日紫無送來的這件“賀禮”明明白白地表示了還會繼續跟他狼狽為奸下去——
他也就放心了。
合歡酒已經遞到唇邊,他笑著勾過聆煙的手,軟玉溫香抱得滿懷,可這一刻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那日春時,薛紫無對著淵帝粲然一笑的豔色。
(二)
千重闕深。
這日早起,紫無還有點沒回過神,宮人已經上來替她更衣,她轉眼看見花架上新擱的秋海棠,輕紅粉白的開得茂盛,看了一會兒,忍不住說:“把這倒黴玩意兒給本宮扔出去。”
真是忌諱。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年隨母親剛入王府,精心培育的秋海棠終於開了花,她高高興興地捧去給少年看,卻被他嫌棄地推開:“一點味兒都沒有,野草似的,跟你一樣低三下四!”
他覺得她卑賤,所有人都覺得她卑賤……
往事不堪提。
淵帝在西涼閣宴客,她穿了有些煩瑣的舞裙,加快步伐往那裏趕去。
卻不想半道受阻。
嘴角有顆美人痣的少女是淵帝上個月新封的容嬪,擦肩而過時小丫頭不知有心無意一腳踩住了她的裙擺,她一個踉蹌,腳崴了一下。
扶著宮人勉強站好,她揚眉看向容嬪。
“實在是對不住娘娘,婢子沒有看見。”雖然用的卑稱,但少女的語氣仍是倨傲十足。
“也是,入秋了,氣燥傷眼,容嬪娘娘若真眼神不好就該宣女令把把脈,開幾服清心敗火的藥每天喝著才是正經。”
身後忽然響起簫閣的聲音。
容嬪沉著臉掉頭走了。
她憂慮地看著少女的背影,卻聽簫閣冷笑:“怎麼?如今那麼個丫頭片子都能欺負到你頭上?”
容嬪是寧成君的女兒,和幾位王爺都沾親帶故。而因著先前的爭執簫閣幾個月沒入宮,所以不清楚內情也很正常。
但她還是瞪了他一眼,然後試著邁了一步,“呀——”腳踝處劇痛,她差點摔個狗啃泥——幸好簫閣眼明手快架住了她。
“你這又是急著去哪裏?”
“不要你管。”一瘸一拐地走到青石邊坐下,她交代宮人去取些碎冰來,等人走遠了才對簫閣說,“帝君西涼閣宴請瑞安老王爺。”
他吃了一驚:“老師回京了?”瑞安王是曆經兩朝的老臣,因昔年戰功赫赫而得異姓封王,他年少的時候曾師從老者習武,但十年前王世子意外身亡後老人離京隱居便再沒見過了。
這次突然回來,倒是有點耐人尋味。
正費思量,忽然紫無牽他的衣角:“這麼空等著無聊,兄長說些近日的差事給我聽吧?”她巧笑倩兮。
他卻皺了皺眉:“說了多少次,不許叫他兄長。”
可紫無隻管笑得滿不在乎,他無法可想,就挑了近日自己在工部承辦的水利來說。
紫無聽得極認真——他一點都不明白,這些事有什麼意思。
(三)
淩波漫點蓮承步,霓練驚動雪回風。
西涼閣的水台之上,紫無歌《陌上》而舞,賓主盡歡,淵帝又賜瑞安王在宮中多住幾日。
而宴罷客散之後,她仍留在西涼閣的偏室中。腳腫得沒法走了,跟隨的宮人分頭去尋轎取冰,於是隻剩了她一個人。
老者進來的時候她正解開綁帶查看瘀傷。
“昔日阿魚修習舞藝時也是這般拚命,不過今日一見,娘娘的堅忍更在你母親之上。”看到她紅腫的腳踝,瑞安王蒼老的麵容顯出一絲追憶之色。
她趕緊扯了扯裙擺掩住腳:“老王爺,在宮中說話還是謹慎一些為好。”
老者愣了一下,大笑起來:“娘娘莫非要治老夫不敬之罪?說句不怕死的話,老夫孑然一身,還有什麼可在乎的?”
她也笑了。
“這麼說倒是紫無小氣了,隻是既然說起母親紫無就問一句,這一折《陌上》,紫無可有母親技藝的三分精髓?”
她從容地問,不出意料地看到老者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為了今天她特意詢問過王府的老家人,說是昔年瑞安王為教簫閣常來府中走動,最喜歡她母親所舞的《陌上》。
而在經過良久的沉默之後,年邁的長者似乎終於明白過來,了然大笑。
簫閣覺得有點不妙。
這種感覺自從那天聽聞瑞安王回京時就有了,他和瑞安王有師生之誼這件事淵帝無疑知道,但接風宴卻沒有找他作陪,再加上近日他上的幾道折子都久久沒有批複,種種跡象,都讓他感到帝君在疏遠自己。
而最令他不安的,是紫無那裏沒有一點消息。
“王爺留步。”
這日實在焦灼,他便想入宮一探究竟,卻不想在宮門處就被攔下了:“尚事房前日才傳了話,近日棠妃身體欠安,王爺還是不要入宮探望以免過了病氣。”
真是……爛透了的理由,他看著笑容可掬的禁衛,後背湧起一陣寒意。
神思恍惚地回到府中,聆煙見了他便問可是朝中有什麼不妥?他抬頭見她臉上滿是憂慮,心裏卻忽然恐慌起來。
他想到紫無。
宮門禁衛給出的理由從來都不是個好的預兆,他見過幾多妃嬪,都是“病了”之後就再沒好起來。
他和紫無,究竟是哪一個,又在何時何地觸怒了帝君?
(四)
然而事實證明他想錯了。
淵帝確有雷霆之怒,來得毫無征兆又迅捷無比。
而承受這雷霆的則是——
聆煙的母家。
有人上密折參了兵部的聶尚書一本,告他數年來縱容許多外放的門生虛報兵員人數吃空餉,並且還附上了證據。而淵帝素來最痛恨這等中飽私囊的行徑,當天朝會直接將密折扔到了聶尚書的臉上,褫奪官職,收押在天牢擇日再審。
而因帝心不明的緣故,這些日子簫閣都蟄伏在家,所以聶尚書東窗事發他也是聽聆煙哭訴才知曉的。
讓他覺得羞恥的是聞說此禍他竟覺得鬆了口氣——淵帝或許隻是要避嫌,這些日子才對他這般疏離。
懷著這點複雜的罪惡感,他雖然心知聶尚書這次難逃一死,卻還是編了謊話哄騙聆煙說未必就有大禍。
卻不想真正的禍事比他預料的更為嚴重。
當宗事府的人奉了手諭來府中拿人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手諭黃綾黑字朱砂大印的確是淵帝所賜,聆煙被拿下帶回宗事府,而淵帝給他安排的則是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後,他便要前往獨靈山地域監察當地政務,此後若非奉詔不得返回兆京。
流放。
料理了諸多事宜,遣散下人,所有事情都辦完時,離最後期限剛好還剩一天。
夜間,他秉燭巡走,人去樓空的王府安靜得近乎陰森,忽然他聽到了歌聲,愣了一下之後立刻向書房狂奔而去。
房中亮著燈,他猛地推開門,但見燈火下有人正翻閱他信手寫的小令。
“都這個時候了,兄長還有心情吟風弄月。”紫無笑著取下風帽,撥亮燈花。
他啞然地看著她,燈下的佳人,眼見是重錦宮裝,三珠花簪。
這是貴妃方有的品階正裝。
“你……”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你做了什麼?”
他、聆煙、聶尚書,所有人都被淵帝狠狠打壓,為什麼唯獨她沒事?
答案顯而易見,但他卻說不出口。
紫無代他說了:“那個聶聆煙,之前兄長說她純善我還不信,等到見了本人才知不虛,帝君想找聶家的把柄,我便隻去攀談了幾回,她就漏了許破綻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