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夏薇薇在17歲時就生了我,並且自作主張地給我取了個文藝無比的名字——夏念非。八幾年是個民風還比較保守,但凡有男女青年當眾擁抱就會被視為異類的奇異年代。我媽年輕時漂亮得宛若天仙,她16歲早戀,據說被一個小白臉搞大了肚子,懷我懷到快五個月時才被家裏人發現,我爺爺掄著笤帚險些把我媽的腿打斷。我媽發瘋似地護著我,哭了一場,當天晚上偷偷從家裏拿了幾百塊錢,給老家留了張大義凜然的便條,帶著幾件單衣就出逃了。
許多年來我一直很好奇,我媽從老夏家出逃的那個夜晚我的親生父親到底在什麼地方。在我生命的頭十幾年裏,我的生父對我來說一直是個極度透明的存在,我那無所不能的媽媽甚至曾經試圖讓我相信我是她一個人從肚子裏搗鼓出來的。生我的那年初春我媽挺著大肚子在南方一個叫鳧州的城市裏幫別人洗了半年多的盤子,再後來,我就在她生活最為窘迫的時候出生了。雖然對那時候的事我完全沒有記憶,但我媽每每跟我提起那段崢嶸歲月卻總會落淚,覺得虧待了我。我在出生的前幾年裏幾乎沒在自己的床上睡過一晚上的覺,所幸我生來便身體健壯,沒災沒病,整天吃稀飯饅頭也能長得白白胖胖;後來我媽一想到這茬就會說,我們家念非命賤得很,真是白白浪費了這麼個好名字。
我媽剛到鳧州的時候帶著我住在城南石棚巷一個有著二十多年曆史的破筒子樓裏,天井在樓中央,從下往上看時天空裏花花綠綠的全是各家人換洗的衣服褲衩;樓裏每層都是五六家人共用一個廚房,一個廁所,洗澡得自己去提水,一二三四排著來。當時我們樓裏有七八個差不多大的小毛孩,每天幼兒園一放學就挽起袖子打水仗,玩到六點一起擠在小賣鋪裏軟磨硬泡地讓老板娘給我們放鳧州少兒台的唐老鴨。我們那群孩子的小頭目是張源,還有個跟班叫郭一臣,事到如今我已經快忘記張源當年長什麼樣子。隻記得這小子從小就一副人人欠他二萬五的表情,在一群野孩子中的領袖地位堅不可摧。
張源他們家跟我們家住對門,平日裏我們母子兩挺受他們家照顧。張源的爸媽都算得上是奇人。張源他媽是個紡織工人,嗓門洪亮,膀大腰圓,一口氣可以把煤氣罐從一樓扛到四樓,是遠近聞名的母夜叉。相反張源他爸倒是斯斯文文的,人長得溫文,說話也輕柔,一雙手又白又長,在家從來不幹重活,站在張源媽身邊反倒有一股子小鳥依人的風情。
我記得我小時候我媽幾乎不和樓裏其他住戶講話,就是跟張源他爸媽能說幾句。有一次我一大早起來出門上廁所,路過我們家曬衣服的欄杆時聞到老大一股騷味兒,轉頭一看,我媽曬的衣服上居然粘粘嗒嗒地不知被誰潑了屎尿。我義憤填膺地把我媽叫起來看,誰知道我媽一來就哭上了。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張源他媽出來了,見了這情景趕緊把我媽牽住,然後自己倚著天井欄杆不知道罵誰,聲震全樓。我對這一事件的記憶實在太過模糊,現在想來那時候似乎真的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而我對此卻全無感知,一直到後來我認識白椴。
我和白椴嚴格地說來應該是青梅竹馬,可是我們共同擁有的最初一段記憶卻確實稱不上美好。
作為軍區大院的高幹子弟,白椴似乎生來就與我的生活格格不入。白椴小時候住在離我們筒子樓半條街遠的家屬院裏,家門口有衛兵走來走去,氣派非常,與我們歪歪斜斜的筒子樓有著鮮明的對比。白椴和張源一樣比我稍大幾歲,我認識他時他已經上小學了,而且是軍區大院裏那一幫小屁孩的頭兒。記憶中白椴總是穿著天藍色的長袖小外套,雙手攏著大黃蜂袖套,腳上是錚亮的小黑皮鞋,手裏還老拿著糖,一副富家子弟的派頭,十分引人注目。白椴從小就漂亮得沒天理,頭發跟眼睛都是亮閃閃的,鼻子又直又挺,兩片嘴唇薄薄的笑起來十分好看。隻不過我那時候不太懂得欣賞他的美貌,吸引我的總會是他手上稀奇古怪的零食,還有我們那個年代很稀罕的變形金剛。
那時候跟在白椴身邊的小孩子我現在還能回想起來,大概就是劉肇青,沈偉和董希他們幾個。出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們軍區大院的小孩跟我們筒子樓的小孩從來都看對方不順眼,打架鬥毆的事情沒少幹過,到了白椴跟張源這一代更是登峰造極。有陣子我們筒子樓幫除了打水仗以外最大的樂趣就是往軍區大院裏扔水袋或者扔石子兒,有時候還撒了尿裝塑料袋裏往裏扔,也不管是不是扔在那幫孩子的地盤上,隻要聽到有人中了招開始罵就得意洋洋地一哄而散。那時候白椴他們的手段也挺低級,最愛幹的事兒就是用硬幣往錫箔紙上印出花樣,再把錫箔紙折成鋼鏰兒的樣子扔在地上。我們這幫窮孩子每每看到這些假鋼鏰兒都會上當去撿,而這時候大院那幾個孩子就會歡天喜地地拍著手從路邊上蹦出來看我們的笑話。這時候我們一般會惱羞成怒地扭在一起打,起先還是小囉囉鬧事,打得凶了就會驚動到兩邊的老大親自出場。我記得那時候張源跟白椴兩人每次出場都整得跟黑社會似的,張源的腦袋總是歪向一邊,開打之前還有一個標誌性的扯紅領巾的動作,讓我們這些沒紅領巾可戴的孩子羨慕得不得了;而白椴小時候漂亮歸漂亮,打起架來也賊狠,還興舞槍弄棍的,從他爸那兒弄來個日本軍刀刀鞘當武器,有一次愣舉著刀鞘追張源追了兩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