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天空很高遠,潔淨而澄澈。很空靈,就像劃過了一聲小鳥的脆啼。大地遼闊,一馬平川,遠方還悠遠地傳揚著牧馬人的歌聲。

那時我頂多五歲,一個不知煩惱憂悶的年齡。然而,令母親憂慮的是,我竟不會說話。我非常想開口,可是,總像有什麼堵住嗓子,無法出聲。在蒼茫草原上,我就像一粒小黑點,整天無憂無慮、無聲無息地玩耍著。一天,在大人們趕著羊群遠出時,我獨自一人離開帳篷,沿著一條小溪不知不覺地走遠了。

那是一條精靈似的美麗溪流。溪水清冽,水草柔美,溪中礫石粒粒可數,草原上的神靈——金燦燦的太陽——在我的腦門上方寧靜地照耀著。溪水流向何處?亮晶晶的波光誘惑著我走向遠方,溪水裏的五彩石、小蝦米早已讓我忘掉了一切。

後來,走得倦了,我上了一個山崗。極目遠眺,這才發現已經迷失了我的家園、我的兄長和親愛的母親。一陣憂急,我流下淚來,喉嚨裏發出了哭聲。我開始往回走,可是,先前並不在意的溪澗岔道已經讓我茫無頭緒。

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山崗,翻過了一個又一個坡嶺,徒勞的奔徙逐漸擊潰了我的意誌。那天特別漫長,中午時分,我在饑餓、驚嚇與疲倦中睡去了,在一個小崗上。

黃昏時分,我醒了過來,觸眼的是芳草青青、斜陽淒迷。眼看霧靄降臨,我一陣心悸,不自禁地在草原上狂奔不止:媽媽,你在哪裏?哭聲穿透草原上空,我相信母親定會聽見兒子的呼喚。礫石啃咬著我的腳趾,草秸劃破了我的腳掌,但所有的疼痛並不能阻止我的奔走,即使絆倒在地摔得頭破血流,也阻止不了我奔向母親。

眼看斜陽一點一點地退隱,我心急如焚,卻又手足無措。我孤零零地站在一個小小的山坡上,如一棵孤立無助的小草。柔風吹拂著我,餘暉吻著我的淚水。我雙眼凝望著太陽消隱的方向,驚心動魄、淒厲地喊出了一聲“媽——媽——”。

許多年以後,這一聲驚世駭俗的呼喊仍會穿透時空而來,讓我的雙眼情不自禁地爬上淚花。有誰能相信,一個從來未曾說話的小孩,能在瞬間之內從心靈深處爆發出那聲至熱至切的呼喊!

就在那聲呼喊之後,奇跡出現了。母親出現在數百米之外的一個小山上,那正是夕陽消隱的地方,斜陽把母親的身影長長地打在草原上,母親飄拂的長發、披散的衣襟、揮動的雙手一瞬之間定格成了兒子心中永遠的風景。芳草,你能報償得了母親的三春暉嗎?斜陽一如母親,將她畢生的精力與關愛,傾注於兒女……從那以後,我居然就能很順利地說話了。我相信,那是靈魂的力量。

十年後,母親去世了,再十年後,我流落到了遠方。當我每次歸家時,總要去看看母親的墳塋。那個長滿衰草的小小的沙堆,一如母親風幹的軀體,孤零零地守望著草原上一茬又一茬的芳草,一度又一度的斜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