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

短篇小說

作者:陳曉

我的記憶從15歲那年春天開始。

正是梅雨季節,天空中沒日沒夜飄著雨絲,陰冷。街上的積水似乎永遠流不完也風不幹,街道上濕漉漉又黑黝黝。人們都撐著傘上街,一臉不陰不陽的神色,好像都欠了一屁股債。女人們不停地詛咒,家家戶戶的被褥重得像秤錘,還長了黴點。碰到難得的晴天,巷弄裏便撐出一支支竹杠,晾起被褥和衣服。女人們手腳麻利啪啪啪拍打著被褥,似乎要拍去滿屋子的晦氣,曇花一現的陽光裏,拍起的灰塵四處飛揚,巷子裏就充滿了刺鼻的濕潮味兒,還有小孩拉在被褥上的尿酸味兒。

那一年,我父親下崗了。他是鎮裏鏈條廠的技術員。鏈條廠是國營企業,辦不下去了。工人全體下崗,政府一次性發了3000塊錢補助,再不管他們。父親天天搖頭,歎氣,抽煙,以找工作的名義四處閑逛。家裏的地位格局一天天發生了變化,母親的嗓門日漸粗壯。她是鎮裏棉紡廠的紡織工,棉紡廠改製,她留在廠裏繼續上班,並且分到了一套廠裏的職工宿舍。那宿舍原是廠裏的公房,一直也是我們家住著。三樓,兩室一廳,房間小,我得把屁股放到床上才能套上褲子,一樓倒是有個柴間,比我的房間還大。改製了,公房成了我們家的私房。陽衰陰盛,家裏就逐漸向母係社會進化過去。母親的數落像梅雨般越來越長,父親扒飯的腦袋越來越低。忍無可忍的時候,男人就抬起頭瞪著眼,連碗帶飯,啪地一聲,擲到地上去,然後,氣衝衝走出房門,咣一聲帶上門,震落一門框的灰塵。如果沒有火藥味,飯桌上的空氣就比倒春寒還要冷,我們各自扒著飯,好像其他人都跟自己無關,隻有餐桌上一隻鬧鍾滴滴答答不識趣地走。

我總是第一個放下碗筷,躲到自己房間外的小陽台上,看天上的烏雲風箏似地被風扯來扯去。我費力地想看清風箏的引線,可除了飄渺的雨絲,什麼也看不見。有時候,我也會看著樓下的小弄,有幾把紅紅綠綠的花傘在小弄裏進進出出,那是一個奇特的世界,總會引起我無邊而神秘的聯想。

那一年,我的喉嚨長出了一塊骨頭,後來才知道,那叫喉結。還有,我身上的須發瘋草般亂長,有一天早上我照鏡子,發現上唇黑了一圈,像塗上了一層鉛筆灰。沒人問我是不是吃飽了飯,也沒有人問我能不能考上縣高中。我像一條野地裏的蚯蚓,自顧自長著身體。

我知道我是考不上縣高中的,父母也不關心我能不能考上。他們早已經為我安排了出路,想著等我初中畢業就讓我學廚師。我有個表姑在西班牙開一家規模不小的中餐廳,那裏需要廚師。

我沒等到初中畢業。那年春天,我在初三第一學期語文課的時候,用鋼筆畫了語文老師的一幅畫像。語文老師是個年輕女人,臉上永遠塗著脂粉,挺著一對顫巍巍的大胸從教室裏走過,留下一教室熏人香風。那天,語文老師穿一身紅色緊身毛衣和綠色燈芯絨褲,豐乳肥臀,像個熟透了要崩裂的桃子。她給我們講解“食色,性也”,我聽不懂古文,聽著也沒意思,就無聊地給她畫畫。我褪掉紅衣綠褲,有啥畫啥,精準地畫出了她的裸體。在她胸部畫了一對大圓圈,用幾道柔軟的弧線畫出豐胸懸掛的樣子,用紅筆心塗出了她的乳頭。並且,緊伴著她圓滾滾的豐滿臀部,寫上了她的名字。這幅畫被值日生從地上撿到。第二天,我被勒令退學了。

我是被我父親喚醒的。我用手擋著刺眼的手電,從烈士陵園的涼亭裏坐起身,聽到父親說,起來,回家!

那天,我先是在鎮裏的街道上逛了一整天,天黑了,又到烈士陵園裏呆了半夜。天還沒黑透的時候,陵園裏男男女女進來出去了好幾撥人。女的應該都是租住在巷弄柴間納鞋底的。

納鞋底是人們對那一類女人的職業稱呼。她們幾步一個,散落在烈士陵園門前的人行道上。白天,靠著街道旁的黃葉楊樹,手裏捏一隻完不了工的鞋底,一針一線地納。雨天,肩上斜扛一把花雨傘,照樣納。我以前奇怪,她們的活怎麼老做不完,還風雨無阻跑到烈士陵園的街麵上。後來才明白,一個人,像棵光脫脫的落葉樹長在街道上,不好看。

有個老人在討價。陵園裏十多節台階讓他喘息不定,說話中氣不足:

“二十塊,行不行?”

“今晚剛洗了澡,你是第一單,熱水也要兩塊錢呢,三十。”

“我隻帶了二十五”。

他們又砍一陣價,一前一後走了。

那天倒是沒下雨,也沒月光,陵園裏樹木茂盛,路燈下,樹影鬼魅似地一團團蹲在地上,樹頂的葉子被前一段的雨水洗得通體透明,像一片片綠玉,發著晶瑩的光。和陵園隔一條街道,就是車站。汽車鳴笛此起彼伏。隔壁巷弄飄來一陣陣烤餅的香氣,我聽見饑腸咕嚕咕嚕蠕動。夜色更濃了,行人車輛漸少,再沒女人男人進陵園了。我借著路燈的光,數一棵矮鬆針的樹葉。數來數去,總數不到一千,數到六七百,就忘了前麵的數字,又從頭數,直到靠著亭柱子睡死過去。

那天,父母倒沒怎麼責罵。父親說,不讀書也好,早點學廚師——他體諒提前下崗的人。母親就罵了一句:瞧你那德性!

菊香是自個找到我家裏的。

那天仍然下雨,雨絲鬆針似地漫天飄舞,樓上雨棚的積水“滴答滴答”淌下來,屋裏屋外冷冷清清。那幾天,我退學在家,卸了馬絡頭,過得很愜意。我盯著樓下的花雨傘看了一上午,有四五個老頭前前後後跟著花雨傘進了柴間。看累了,回到客廳準備看電視,門外傳來“篤篤篤”三記敲門聲,隔了一段,又響三下,遲疑,畏縮,小心翼翼,一聽就是陌生人。

我狐疑地推開小半防盜門。一個女人手裏拿把折傘站在門外。那把傘要麼壞了,要麼是剛拿的。因為她的頭發幾乎濕了一大半,發尖上還淌著水。她臉色白皙,穿著件黃色長披風,肩膀上一大片暗黃水漬。幾綹油黑濕發緊貼耳旁,像是白瓷盆上描了幾道濃墨。水珠子順著她的耳垂和臉頰往脖頸上滾落。她的臉,像極了我在陵園裏看到的樹頂綠葉,晶瑩,透明,我似乎看到她脖頸上的幾縷青細血管。

門是往外開的,她往後退了半步,略顯局促。

“你找誰?”那陣子我的聲音像隻幹扁的公鴨,喉嚨使不上力。

“家裏大人在嗎?我想問你們家的柴間出租嗎?”

我奇怪地多看了她幾眼。

她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清白的臉泛出紅暈。又問:“家裏有大人在嗎?”

我說:“吃晚飯時候過來,父母都會在。”

她哦了一聲,仍然很期盼地問:“你父母說過柴間要出租嗎?”

“說過。隻是我父親前不久說要自己開自行車修理鋪,不知道是不是自家要用。”

她又哦了一聲,有些失望。

我莫名地想多和她說幾句話:“但是父親又嫌一個柴間太小,擺不下,也說過是不是另外租個兩間套的。”

她笑起來了,嘴唇成了一個往上的弧形,露出一口整潔的白牙齒,很好看。

“謝謝你啊,晚飯時候我再來。”

我關上門,聽見樓梯上的腳步咚咚咚往下而去。

她穿著一雙皮鞋,我想。

她的折傘是不是壞了?我又想。

父親的自行車修理鋪開張了,他租用了巷弄口的兩間柴間。自家的柴間就租給那個臉蛋透明的女人了,她叫菊香。

剛開始父親不同意,他覺得租給納鞋底的不合適。可是母親說,租金足夠付全家水電費了,你的自行車鋪子又還在紙上畫著!父親說,納鞋底的人討人厭,家裏窮成那樣了?可母親又說,我們家不租,人家也會租。這巷子裏這麼多納鞋底的,誰管得了?你做好自己的人就是,管人家幹啥?

父親便把頭趴在碗裏,大口大口扒飯。那時候,菊香已經走了,她等我們第二天回話。

那餐飯,我豎著耳朵吃得很慢,心裏迫切地希望母親能做主,好像房子並非要租給一個陌生的女人,而是租給一個自己很要好的朋友。我扒著飯,無端想起陵園裏樹頂的綠葉,一片片,晶瑩剔透,發著綠瑩瑩的清涼光芒。扒完最後一口飯的時候,我瞥見旁邊的小鬧鍾走得興高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