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歲月,我們的瑣事
短篇小說
作者:江南老黎
一阿拉
當年插隊時候,有一知青,甌人,自詡會說上海話,但實際上隻能說一句,便是“阿拉”。於是整日裏“阿拉、阿拉”的不離口。眾知青便呼其名為“阿拉”,本名反而不大叫了。阿拉為人木訥,平時不大說話,但他的另一個特點是會唱越劇《紅樓夢》,可也隻有一句,是賈寶玉哭靈的起句叫板:“林妹妹,林妹妹啊,千呼萬喚~喚不歸啊~”下文便沒有了。這一句,經過阿拉不斷反複的錘煉,確實唱得珠圓玉潤,聲情並茂。阿拉在場裏的任務是放牛。清晨,踏著露珠趕著牛群上山,一句“林妹妹啊”似乎代替了對牛群的吆喝;傍晚,踩著夕陽歸來,那“林妹妹啊~林妹妹~”的唱聲便由遠而近,繼而全場都回蕩著阿拉那穿雲裂石的男高音。於是我們一起勞動的知青就說,阿拉都回來了,我們也可以收工了。大家便附和道,是啊是啊,該回去了,天都黑了。帶隊的老班長拿掉戴在頭上的笠帽,抬頭看看天。隻見暮色漸起,那天,確乎暗了下來。頭兒便一聲悠長的吆喝,收工嘍——回家啦——!我們聽到頭兒的一聲喊,紛紛收拾農具,如脫兔,如逸馬,如飛鳥入林,匆匆而歸。
阿拉一人在山上牧牛,周邊很少有人的蹤影,麵對亙古的峰巒和蒼茫群山,不知是否感到寂寞,感到無奈?是否會對所牧的牛訴說自身的感受?隻是,木訥的阿拉更加的木訥了。隻有那“林妹妹”的深情呼喚還每天縈繞不息。
有那麼一兩天,大家未聽到阿拉的“林妹妹”了,就紛紛打聽,阿拉今天怎麼了,是回家了,還是生病了?於是很有點不習慣了,似乎連幹活也沒有了心思,快收工的時候,對時間的判斷也變得恍惚起來,不知是否可以回去了?幾次抬頭看看那個貧下中農出身的老班長,見他還是低頭揮鋤,如老牛般的呼哧呼哧地勞作著,沒有收工的意思,大家就更懷念阿拉了。生活就是這樣,平庸的阿拉也有其不平庸的一麵。恐怕阿拉根本沒有想到,他的一句“林妹妹”竟然受到人們如此的重視與關注。
幾天後,阿拉如同他失蹤般那麼突然,又突然出現了,大家十分高興,圍著阿拉問三問四。阿拉開始緊閉著嘴不回答,後來大家問的急了,突然當眾以手掩麵,嚎啕大哭起來,這下大家慌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後來在阿拉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才知道阿拉的母親因突發心髒病去世了。當阿拉趕到家裏的時候,他親愛的母親已經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沒有留下一句話給唯一的兒子。
從此之後,無論是出工還是收工,阿拉都不再唱他心愛的“林妹妹“了,我們也漸漸地習慣了更加木訥,更加沉默的阿拉了。
二反革命分子
有一知青,人極聰明,智商也高,就是不大安穩。平時喜歡擺出一副指點江山、風雲天下的架勢,口又沒有遮攔,動不動就臧否時勢,甚至對領袖人物進行評點。這在當時,實為大忌。於是,一言不慎,禍從口出,因言獲罪,被無產階級的鐵拳專政了,戴上現行反革命的帽子,判刑兩年。那次宣判是一次公開的審判大會,那時候不講人權,示眾是普遍的做法,主要是通過這種形式來顯示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威力,給階級敵人以警示。在宣判大會上,該知青站在台上,胸前的牌子掛的是現行反革命分子,眼前是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忽然,他抬起了頭。因為他在圍觀的人群中發現了一起上山下鄉的幾個知青了,於是他對那幾個知青點了點頭,並咧嘴笑了笑。沒有想到,這個舉動被台上的主持人發現了,認為他是在蔑視無產階級專政,本來要判他一年刑期,臨時改成判兩年。該知青根本沒有想到,自己一言惹禍,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現在又是一笑惹禍,使得原刑期增加了一倍。人倒黴的時候,連喝口水也會噎著。
該知青被投入牢子裏,無所用心,閑得發慌。又無革命氣節,故也不會象葉挺將軍那樣高聲吟誦“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但那時的專政者為了更好地改造被專政者,每天發給一份《人民日報》,供他們學習、洗腦。於是他們便每天翻來覆去地看一份唯一的《人民日報》。未曾想,兩年後出獄,猶如閉關修煉得了道,那知識的豐富非吾輩能及。大至一百多個國家的國名、首都名、總統名,最近哪個國家發生了什麼大事,與我國的關係如何,小至最近水稻、番薯出了什麼新品種,有哪些新特色等了然於胸。真令人頓生“士別兩年,刮目相看”的感慨。我們那時候知青每個星期集中政治學習一次,他本來就健談,而這往往成了他的一言堂,國際風雲、曆史興衰、東部地震、西邊騷亂,一一道來,滔滔不絕。學習會仿佛成了他的報告會。終於領導出麵幹預了,說這人是反革命分子,有別於一般的知青,隻能老老實實接受再教育,不許隨便亂說亂動,擾亂軍心士氣。但其影響卻是始料未及的,最直接的效果是博得了一位漂亮的女知青的青睞。過了若幹年,二人結為秦晉之好:又過了若幹年,二人竟然生了一可愛的小“反革命分子”;又過了若幹年,那個所謂的“反革命分子”攜帶著“反革命的眷屬”最早溜回到城裏,先開了一個店,經營煙糖酒之類,賣給革命群眾。由於經營有方,順風順水,頗賺了些人民的錢,後來還擴大經營,辦了公司;當我們還在為生存而奔波的時候,他那公司卻越辦越紅火,他也竟然成了集團公司的CEO,而且還堂而皇之地進了市政協,當上了政協委員。擺出一副參政議政的模樣,睥睨著我們這些芸芸眾生。當我們聞之他的發跡和得意,遽興感慨。
三自製香煙
當年有一知青,有兩大愛好:一是抽煙,二是喝酒。其時大家都很困難,知青更甚。連肚子都填不飽,哪有錢買煙?記得那時候一包“大前門”三角六分,算上等煙;“飛馬”、“群英”、“利群”、“五一”都是兩角九分;“新安江”兩角四分,“勞動牌”兩角二分,“雄獅”一角八分,“大生產”一角五分,“大紅鷹”一角三分;有一種最便宜的“經濟”煙,隻要八分錢。但我們都是屬於無產者群體,常常身無分文,連三餐有時候也困難,哪裏還有錢買煙?我們記起了一句話,叫做“入鄉隨俗。”我們就改抽貧下中農的那種旱煙。
那是可以隨身攜帶的一種旱煙管。這煙管是一種小竹子做的,竹節用燒紅的鐵絲打通,在頭上剜一個能裝煙絲的洞就行了,講究一點的則鑲嵌上銅質的煙窩子。雖然抽這旱煙價格便宜,但其味辛辣,且年紀輕輕的,拿著一支旱煙管顯得老氣橫秋,總不雅觀。
於是知青們便動起了腦筋,自己做卷煙。為此,那個知青專門受大家委托,特地到外地學習了若幹天。回來時,帶來了一捆幹煙葉。他一張一張地將煙葉鋪疊好,壓實,然後用鋒利的刀將其切成一縷一縷細的煙絲,再用適量香油將其拌勻,噴上少量白酒,煙的原材料便完成了。爾後,再用一疊白紙,用刀裁成若幹細長條,一頭用漿糊粘上,作為包裝香煙的煙用紙;然後再用一張大白紙,用一根筷子將一頭粘住,便可快捷而方便地製作卷煙了。做這卷煙,主要掌握兩點,一是煙絲要放得均勻,不然卷出來的煙大小不勻,或一頭大,一頭小;其次是卷時要用力平均,這樣,煙就不會過鬆或過緊。開始,我們製作了不少次品,漸漸地,動作熟練了起來,速度也加快了,質量也提高了。那一支支自製的卷煙,與那時時興的“五一”、“上遊”牌相比,其味其香其形毫不遜色。於是,我們便時時有了享受卷煙的樂趣,而且大家也普遍地學會了製作卷煙的本領。記得那時候,每天收工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做幾支卷煙,以打發無聊而漫長的山鄉之夜。
還是那一個知青,除了會做卷煙,造福於我們外,還很喜歡喝酒。量不大,僅是喜歡而已。因此常喝常醉。醉後不愛睡覺,卻喜歡叫一班人到他房間裏去,聽他講故事。而且故事經常是以這樣的方式開頭的:“在一個漆黑漆黑的夜晚,北風呼叫著,突然……”這似乎是正劇開始時的序幕。接著,《綠色屍體》,《無頭騎士》,《遠東之花》,《梅花黨》,《塔裏女人》,《北極風情畫》等等緊張、激烈、煽情的故事便依次登台。那時,沒有其他的精神文化活動,生活變得僵硬而呆板。而在忽明忽暗的煤油燈下聽這些故事,實在是一種精神享受。尤其是女知青們,既想聽,又害怕,聽完故事後,夜裏睡覺也不踏實,午夜夢回,抬頭看看外麵黝黑的山影,仿佛有故事中的神秘人物正逾窗而入,不由得大呼小叫起來。而這,也激發了男知青講故事與搜集故事的積極性。而那時侯,在知青中這一類故事又特別多,流傳也很廣,每次知青們回家探親,除捎些菜回來也往往帶些故事來,因此我們也有了常講常新的故事。有一位知青,雖然平時不喜歡學習,但卻熱衷於抄故事。每當夜深人寂之時,他常常在一盞昏黃的煤油燈下,一絲不苟地抄錄著不知何處借來的各種故事。不辭勞苦,樂此不疲,日積月累,竟然有了一大本故事集。其產生的效果有二:一是我們可以常看到他抄錄的故事,消解了不少寂寞的時光;二是他持久的伏案抄寫、竟然練就了一筆好字。而在中國的傳統觀念裏,“字乃文章之衣冠”,故也給他贏得了不少聲譽。
後來知青回城,由於他寫得一手好字,竟然被調到一個機關單位去做文秘工作。這實在是知青生活期間抄寫故事的副產品,是他,也是我們所未能料及的。
四豬下水
知青時節,生活於艱難竭蹶之中。每天下飯的都是一碗的鹹菜湯,且無油,那碗裏的鹹菜也少。一碗清湯,往往隻有幾片葉子浮在麵上,我們俗稱“水上漂”。一段時間吃下來,連走路都打漂,幹活兒更是渾身冒虛汗,何況長年如此。因此,我們常常在幹活時偷點懶,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是身體能量不夠。但老工人卻認為我們這些“學生仔”天生是懶骨,必須嚴加教育,才能使我們脫胎換骨。
在場裏,“三月不知肉味”是常事,嘴裏往往淡出鳥來。場裏倒是喂著幾隻大肥豬。但這豬是輕易不殺的。即使殺,也不是供我們享用的。其作用有三:一是有客人來,拿出一塊醃肉,與其他素菜一同燒,以此來禮待來賓;二是若有人生病,經醫生證明,則可打一申請,請領導批準,可得肉二至三兩。三是製茶忙季,我們是通宵加班的,每晚十一點左右,夥房要燒幾大鍋“麵疙瘩”,這時才會放點醃肉。除此之外,那醃在一口大缸裏的肉任誰也不能動,即使場領導也不例外。但場裏每逢殺豬時,那豬下水卻是供大家分享的。但豬下水量不多,僧多粥少,難以共享,食堂便用了幾十斤黃豆一起燒煮。盡管如此,我們仍然把殺豬當作我們盛大的節日看待。場裏殺豬的那天清晨,便有人在場部的中心點高聲吆喝:今天殺豬啦,拿碗來啊——於是大家便興高采烈地將碗拿到食堂的大條桌上放好。帶著一份期待的心情出工去。勞動時,大家便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仿佛遠遠地聞到了場部食堂裏飄出的香味了。身在山間,神馳餐桌。其饞相可笑複可憐。快到收工時間,帶頭的班長便頻頻地抬頭看天。大家也催促道,班長,時間到了,收工吧。班長此時也會抬起頭來看看天色,然後裝出很無奈的樣子說,是差不多了,那就收工吧。一聲令下,如聞梵音。大家就呼拉拉爭先恐後地奔回場部,直衝食堂。端回屬於自己的那份隻有小半碗的黃豆煮豬下水。於是,我們知青們便三五成群,湊在一起,再去附近的小賣部打幾斤黃酒,便有了一種過節的味道。時至今日,回憶往事,舌尖上似乎還回旋著那豬下水的美味。
五殺蛇
還是肉的故事。那時由於生活困厄,收入又少,一年也難得享受幾回肉味。但在勞動生產過程中,人是最活躍的因素,而在我們插隊的茶場裏,知青則是更活躍的因素。尤其在吃的方麵,常常有一些創新。在那個山高天窄,相對封閉的茶場裏,我們為生活所迫,嚐過種種野味。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中遊的,逮著什麼吃什麼。貓狗之類自不必說,青蛙、泥鰍之類也常吃,老鼠、烏鴉、麻雀也吃過。而吃得最多的是蛇了。那地方的人對蛇忌諱,不敢吃自不用說,且不許他人放在鍋裏煮。而那個地方由於植被很好,蛇也多,尤其在夏季常常有蛇出沒。什麼竹葉青、五步蛇、三箭、烏梢蛇類,數不勝數。因此,在勞動中,農人與老工人們常常把活捉的或打死的蛇拎到我們處,送給我們吃,回報隻要一包“五一”或“上遊”香煙就行了,因此我們也由衷地喜歡夏天。
我們知青中有一位雖然不是那位“斬白蛇起義”的後裔,但對殺蛇很有經驗,也不怕。他先把蛇懸吊在樹枝上,然後手執利刃,在蛇頸處輕輕一轉,拿住蛇皮用力往下一拉,那皮肉便截然分離,露出內髒來。他速度飛快地清理好內髒,蛇頭,用清水一淋。三五分鍾,便大功告成,完成了殺蛇的全過程。然後,他將一顆淡綠色的蛇膽和著一杯白酒囫圇吞下,據說這蛇膽有清肝明目之功效,作為他殺蛇的酬勞,其他人都沒有異議的。這一邊,我們早已用三塊石頭把鍋架好,柴火也準備好了。在鍋中放些清水,放上木製的蒸屜,將蛇盤在蒸屜上,然後用文火慢慢地燒。此時,我們在旁邊圍著鍋子哼著小調,耐心地等待著。待到火候到了,慢慢地揭開鍋蓋,一團氤氳之氣升騰而起,嫋嫋消散在虛空之中。張眼一看,隻見雪白的蛇肉在沸水與霧氣之中嫋娜地向我們施展迷人的魅力,使得我們不禁口水橫流、饞涎欲滴了。但工序還沒有結束,我們的那位知青兄弟把那蒸熟的蛇拎起,輕輕一抖,蛇肉便紛然掉下。於是,佐以薑、蔥、油、酒,在燒得旺旺的鍋裏烹炒若幹分鍾,一大盆色香味俱全的蛇肉就完成了。而我們,則早已備下了幾碗家釀的黃酒,待蛇肉端上桌子,大家便團團而坐,很豪邁地舉碗幹杯,一片飛揚的青春的笑聲,便縈回在寂寞的茶場的天空裏,為沉重的生活平添了若幹色彩。
對於蛇,女知青們開始是退避三舍的,看到我們殺蛇,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論吃了。但有一次,幾個女知青看到我們正在興高采烈地品味一盤佳肴,她們聞其香味,問我們在吃什麼,我們說在吃兔子肉。對於溫順的兔子,她們很有好感,是不怕的,於是拿起筷子就品嚐起來,感覺那味道好極了,最後連肉帶湯吃得一幹二淨,其吃相之不雅比我們更甚。當她們吃完之後,我們才告之曰是蛇肉。她們恍然大悟,還說,怪不得與過去吃過的兔子肉味道有點不一樣啊。從此她們也深深地愛上了這蛇肉蛇羹。打那以後,凡我們殺蛇燒蛇時,她們就早早地來了,並幫助刷鍋燒柴,表現得比我們還積極,就為一起享受那難得的美味。
六炸魚
我們茶場四麵高山。山上多草木,植被良好,雨水也多。那山上的水,散而為霧,為嵐,為雲;聚而為溪,為瀑,為潭。在西邊觀音山與蓮頭嶺的交界處,就有一個大潭,名之曰影碧潭。潭不大,隻有幾畝的水域麵積,但幽深。如一塊墨綠的翡翠,鑲嵌在兩山之間。據當地人說,這個潭裏有百年老鱉,有幾米長的雪鰻,有上百斤重的大魚。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尤其我們知青聽到有這麼一個風水寶地,很是高興,感覺到改善生活的機會又來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我們手拿釣竿,身掛魚簍來到影碧潭垂釣,希望能釣到幾尾魚,改善我們的生活。但是,一個上午下來,連魚的影子都沒有。大家失望之際,懷疑這潭中是否有魚?或者,這魚已經成了精。不輕易上鉤。我們回來後,想到了另外一個方法,用電來電魚。一個知青說曾經看到他的鄰居曾經用手搖電話機來電魚,還收獲不少。這給了我們靈感。我們突然想到在茶場的倉庫裏有一部舊電話機,就用兩包煙的代價,通過管倉庫的職工老陳,將那電話機要了過來。然後拆裝一番,一試果然有用。這裏我用力一搖手把子,那頭正拿著正負線的一個知青倏然跳了起來,慌忙將那線拋得老遠。他對我破口大罵道,你個反革命,要我命啊。我說,這電話機最高電壓隻有110伏,死不了的。他拿兩條線要給我纏上,說,你說得好聽,你試試。我說我就免了,我們去影碧潭試試魚吧。
為了進一步實驗,我們又到附近的小溪裏去電魚,搖了半個小時,電了幾條泥鰍上來。可見效果還是有的。
於是,我們又開著拖拉機到影碧潭來顯身手,把兩條線插入潭中,拚命搖手把子,一個手搖酸了,另一個接著搖,直搞得滿頭大汗,但那魚卻是毫無蹤影,甚至連一點水花都沒有泛起。我們再次失望,連小魚小蝦都沒有被電住,對那老鱉、雪鰻、大魚更不抱什麼幻想了。
兩個月後的一天,剛從城裏探親回來的知青老董對我說,我這次弄了個秘密武器,我們現在可以去影碧潭弄魚了。我忙問是什麼東西?他從挎包裏拿出一包炸藥和幾隻雷管說,這是我那開山的親戚那裏弄來的,我們可以做兩個土炸彈,炸他娘的影碧潭人仰馬翻,看那老鱉雪鰻往哪裏藏。我有點疑惑地說,這有用嗎?他得意地揚揚手中的炸藥說,威力大得很那,可以把一座房子炸上天。
第二天,他從醫務室要了兩個掛鹽水的瓶子,然後將黑色的炸藥一點一點地填進去,再插上雷管,接上導火索。就這樣,一個土炸彈就製成了。於是,我興奮地將拖拉機發動,向領導彙報說要去買米,為了躲避領導的視線,另外幾個知青在離場部約百米的地方跳了上來。我們便一路高歌,“突、突、突”地又向影碧潭急馳而去。
這天的影碧潭很好,周邊沒有什麼人,就我們幾個知青遊魂野鬼似的出沒。山風吹拂,雲氣深深。那潭水也變得更加幽深、縹緲起來。
老董膽子大,不但自製炸彈,還自告奮勇做了爆破手。他從容不迫地點上一支煙,猛吸一口,斜叼在嘴上。然後他抬頭看看太陽,轉過身去,背對著陽光。他說,如果迎著陽光點,就怕導火索點燃了,還看不清,那就糟了。他很有經驗似地說,很多人魚沒有炸著,自己的手卻炸沒了,就是這造成的。
老董說著,就拿下嘴上的煙,很有點派頭地吹了吹,點上導火索。那導火索“嗤嗤“地響著,火星四濺,極快地燃著,看隻剩下一小截了,老董才不慌不忙拋向水潭。我們幾個伏在岸邊,看那土製炸彈的玻璃瓶身在陽光下一閃,呈一條優美的拋物線劃過空中,隨即沉入水底。過了一會兒,聽到一聲沉悶的爆破聲,潭中騰起一股水柱,並泛起一些白沫,須臾歸為沉靜,但已有若幹條魚受到強烈的震動之後,冒出水麵,載沉載浮,半死不活。
我們見狀大喜,撲通撲通地往下跳。一邊撈魚,一邊在遐想著晚上怎麼樣享受那魚羹魚宴。一會兒,大約有七八條魚已收入囊中,但沒有老鱉、雪鰻,最大的魚也僅兩三斤,不過對我們而言,已是意外之喜了。
那天晚上,待眾人都沉睡之後,我們一夥知青偷偷起來,將這七八條魚一鍋而煮。又是老董掌勺,他先用清水將魚煮熟,然後放了薑、蒜、酒之類調味品,又反複煮。他說,千滾豆腐萬滾魚。魚,燒得越久越好吃。但最後,那魚卻被他燒成了魚糊狀,分辨不出條形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很高興能吃到鮮魚,而且那味道十分特別。隻是夜深人靜,不敢高聲笑談,否則是多麼高興的一件事啊。
七理發
在茶場,理發是個問題。
女知青沒有關係,她們都留著小辮子,或紮馬尾巴,省心省力省錢,也不難看。而我們男知青則每個月需要理一次發。
當地的職工都是趁星期天到離場部十裏路的小鎮上去理。理一次一角錢,但那手藝實在不敢恭維。那理出來的發型不是“茶壺蓋”就是“一片瓦”,慘不忍睹,或幹脆剃個光瓢大葫蘆了事。
知青們正當青春年華,比較講究儀表,對發型尤其講究。不肯輕易將就。但回城理發則往往需等半年時間,人等得了,頭等不了。無奈,隻好自己動手。想想理發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搞人造衛星,造原子彈,沒有多少技術含量,摸索摸索也就會了。
於是知青中便公推我擔任理發員,其理由既荒誕也很簡單,因為我會書法。他們說,寫字這東西與理發差不多,手不能抖動,一抖動,字就廢了;理發也要手穩,不能抖動,一抖動,頭就廢了。他們的理由聽起來還蠻像那麼回事,我隻好欣然應命。
回城時,我買了全套的理發工具。古人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器還是重要的。理發工具中,有手推理發剪,梳子,平剪,齒剪,圍布,剃刀,甚至還配備了耳挖。凡理發所需的,一應俱全。
買了理發工具後,我又到城裏的那家國營理發店去觀摩了一個上午,看他們怎樣使用梳子,推剪的。有了感性認識後,興衝衝回場後,就要拿人開刀,但叫了半天,沒有人敢應承。大家都不摸底,誰也不願第一個當試驗品。後來,還是用了一包香煙,利誘加威脅,將知青“阿拉”拉到座位上。
當我將推剪放到他的頭上去時,阿拉“呀呀”地叫起來,說,你小心點啊,我下個月要回城去相親呢,弄得狗啃一樣,跑了對象,我可和你沒完。我用梳子敲了一下他的腦殼,說,你給我閉嘴,你現在坐在凳子上了,要拿出英雄就義的勇氣來,不要亂喊亂叫,動搖軍心。再說,你要理得那麼好幹嘛,一個放牛郎,每天給牛看啊。
於是我果斷地將推子插入那亂蓬蓬的腦袋,開始了理有生以來第一個的頭發。
還好,第一個發型完成之後,自我感覺比較滿意。至少,要比那個小鎮裏的“茶壺蓋”和“一片瓦”要好些。雖然邊緣地帶平整度不夠,有待完善;後腦勺與頭頂間的過渡也不夠自然,但整個造型還是不錯的,三七分,鬢角長短有度,頭發厚薄適中。旁邊圍觀的知青們都說一聲好。原先在旁邊以觀後效的知青也紛紛要求我給他們理。於是我洋洋得意地開始了第二個、第三個……
時日漸久,手下熟練起來,那所理的頭發也越來越有型了,有知青說,絕不會比城裏國營店裏的那些大媽阿姨差。我甚至不用推剪,單憑一把梳子和一把平剪,就能剪出一個時髦的發型來,而且我還能根據不同的頭型,理出不同的發型來。這叫因地製宜,因頭造型,頗符合辯證法的精髓。
就這樣,我在茶場裏整整為大家理了幾年發,直到七八年五月份離開為止。直到幾年前,當年的知青碰到,還對我說,我的理發技術堪稱一流。要是擱現在,開個美發美容店,肯定賺得腰包鼓鼓的。
八歌
久違了的是無數的往事,多少深沉的歌吟,都隨一顆漂泊之心,沉積在時光的長途上。於今在滄浪的孤獨中,翻檢那遙遠的歲月,便想起那些已經消逝的聲音來。
那時候無歌。雖然有那個時代出版的《戰地新歌》,後來還陸陸續續出了幾本續集,但那是文化大革命的產物。除了在公眾場合或開會時,大家直著嗓子吼幾句外,其他時間極少有人去唱的。我們私下唱的是另外一種歌曲。是那個年代被斥之為“黃歌”或“反動歌曲”的那一類。那時候有一批六十年代初上山的老知青。他們接受過文革前的“修正主義”的教育,因此在思想上便有了那“黃”與“反”的因子,而靈魂深處所爆發的革命似乎沒有達到應有的效果,所以他們在勞動與生活過程中,這種基因就有時經複製與孵化,不自覺地流露出來,甚至在人群中流傳擴散開來。記得我去場裏插隊不久的一個深冬夜晚,一個知青飲酒獨酌。不知是觸動鄉愁還是牽動情思,竟然引吭高歌起來:
空庭飛著流螢,高台走著狸鼪,人兒伴著孤燈,梆兒敲著三更。風淒淒,雨淋淋;花亂落,葉飄零,在這漫漫的長夜裏,誰同我等待著天明……
那歌聲淒婉悱惻,隨風而來,撞擊著我的心靈。在那個冰雪封凍的空間,在那個孤燈獨酌的深夜,在那個金人三緘其口的年代,聆聽這歌聲,猶如在塵世的喧囂之中聽到來自另一世界的清音與天籟,令人亢奮,令人遐想。但我不知歌名。第二天,向老知青們打聽,他們告訴我,這是一部四十年代電影《夜半歌聲》的主題歌,是田漢作詞,賀綠汀作曲的。這部電影講述的也是緋惻纏綿的愛情故事,主人翁好像是當時的名演員趙丹主演的。從那以後,我們便了解、熟悉了不少三四十年代的歌曲,如“百代唱片”公司出品的歌曲,如周璿、鄭蘭香演唱的歌曲,如田漢作詞、賀綠汀作曲的歌曲。還有我們在田間陌上,荷鋤休息時,也時常聆聽老知青們麵對藍天青山,悠然而唱的外國歌曲。於是,我們也跟著學會了《三套車》、《星星索》、《友誼地久天長》、《紅河穀》等外國民歌。並且深受其“毒”,不但經常在一起唱,而且沉醉其中的意境,遐想國外的風光和生活。尤其是當我聽到那些憂鬱深沉的俄羅斯民歌時,就不由得想起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們,他們相依相伴,跋涉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地區,生命的堅韌與豐厚就在那詠歎般的歌聲中凸現出來,愛情的浪漫也在這歌聲中更顯執著。流放的痛苦歲月,反而譜成了一曲震古爍今的愛情長調,譜出了一段纏綿悱惻的小夜曲般的曆史。
為此,經常受到場裏那些革命的老職工的批評,認為我們這些知青變“修”了(修正主義之修)。但我們卻不以為然,繼續“修”了下去。有趣的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還在場部塵封的倉庫裏找到一部老掉牙的留聲機和幾張舊唱片。那是每分鍾七十八轉的手搖式留聲機,不知是什麼時候留下來的,一試,竟然還可以用,不禁大喜。而唱片則有《彩雲追月》、《步步高》、《雨打芭蕉》等廣東音樂,還有一片是滬劇《女看燈》。於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幾個知青聚在一塊,偷偷地聽這些從未聽過的音樂。那江南絲竹的音韻,在寂寞的山鄉,在特殊的時代,絲絲縷縷地滲進我們的靈魂,使我們對美有了直接的感受,也使我們精神的驛站有了那麼一份歲月抹不去的憶念。
九知青歌曲
還是說歌。
那時我們除了學會了老知青們教的一些老歌“禁歌”外,還特別喜歡唱知青歌曲。感覺那些歌曲傳達了我們無法言說的情懷。
關於知青歌曲,似乎是有其特定的涵義的。它屬於知青們自己創作,並在知青中傳唱的歌曲。那時侯的知青歌曲,一部分按現在的說法是屬於原創的,而大部分則是按譜填詞,屬於改編的,好在其時是無法無天的時代,無人來追究所謂的著作權,因而也就心安理得地以此來宣泄情緒,自我安慰。我記當時有一首是根據不知哪國的《森林中的少女》改編,頗具小夜曲的風格,抒情味很濃。歌詞好像是這樣:茫茫大地,月色如霜;/我的愛人,你在何方?/知青生活,充滿憂傷;/可憐親人,天各一方/。愛人啊,何時回到你身旁?/讓我們歡聚一堂,共享那青春時光!這首歌曲旋律優美,歌詞不俗,應該算是比較雅化的;有的則是直抒胸臆了。例“不是你不美麗,不是我不愛你,因為我要到黑龍江,上山下鄉幹革命——”又如“昨天晚上多麼鬱悶,一人獨自對著孤燈。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原來卻是自己心上人。”不過,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知青們人人會唱的是那首《知青之歌》(另一版本是南京之歌》)。歌中那低回的旋律,那淡淡的憂傷,對未來命運的不可測與對故鄉深深的懷想,交織在一起,成為一個時代知青們的精神安慰劑與青春的挽歌。到文革後我才知道,歌曲作者任毅也是一位知青——南京的知青,因為創作了這首歌曲而身陷囹圄達十年之久。我們在此向他致敬,因為他在那樣的時代,給了我們深刻的命運撫慰,使我們在沉重的命運壓抑中還能夠昂起頭來,眺望未來的歲月。時至今日,我的心頭還時時浮起那熟悉的旋律與那深沉的歌詞:迎著太陽出,伴著月亮歸.生活的腳步深踏在偏僻的異鄉……
十詩歌
那時侯,在知青中除了歌外還有詩。但那詩大部分是手抄的。我記得大家都備有一些筆記本,那上麵抄錄著各種各樣的詩,且相互傳抄著。那詩自然也很雜,古今中外的都有。似乎普希金的那首《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人人都有抄錄,人人都會背誦:“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請不要憂傷,不要悲愁。沉重的日子就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將會變成美好的回憶。”處在那沉重的現實中,而未來又是那麼的一片茫然,普希金的這些詩句使我們在艱難的生存環境中,在精神上得到一些撫慰。此外,還有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詩大家也很喜歡,那一首叫做《共和國》的優美詩句,而今我還能背誦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