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佛
名士彙
作者:林夏生
尋佛
一位女攝影師和她鏡頭裏的禪
子夏仿佛是在50歲那年突然覺醒的。在後來的日子裏,她帶著相機陸續走了很多地方,拍下了花草蟲魚、水墨流動,構建出了她內心最純淨的禪與佛。
子夏 攝影藝術家,英國皇家攝影協會會員,曾舉辦《感受伊朗—中伊攝影家四人展》。2014年發起捐助公益性的“《詩刊》深圳詩歌創作之家”和“《詩刊》中國詩歌閱讀館”,並擔任“《詩刊》中國詩歌閱讀館”館長。2015年3月舉辦《覺與不覺》觀念攝影展,將所得收益全部捐給幕天講壇“鄉村詩歌行動”。
淩晨三四點的加德滿都,攝影家子夏在熟睡中被人群的喧鬧吵醒。她入住的酒店旁邊是一個廣場,喧鬧聲正是從這裏傳來的。
子夏輾轉反側,無法再度入眠。她從房間的窗戶向下望,信眾們似乎是從四麵八方來的,沿著小路陸陸續續地彙聚到廣場的神龕前。她索性披了外衣,換上鞋子,順著人流來到廣場。
信眾們捧著稻米、熏香和花朵,前來敬獻神靈、祈禱許願。喧嘩聲似乎突然停止了,廣場上靜謐極了。人們排著隊,臉上帶著虔誠的表情,一個接一個地將帶來的稻米和花瓣灑在佛像前,接受聖水的洗禮,在眉間點上紅粉。許願的儀式並不複雜,不一會兒,信眾們便結束了朝拜,離開了廣場。
子夏就待在一旁,安靜地看著。那裏的人們從不同的地方彙聚到這裏祈禱,然後又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天的生活才算真正開始。“你看著他們每個人喜笑顏開地從你身邊路過,臉上帶著虔誠的、純淨的快樂。那種快樂,來自他們的信仰。”子夏說,“我仿佛在他們的臉上,第一次看見了佛。”
這三年,有意或無意,子夏走過的很多地方,竟都與佛相關—尼泊爾、泰國、印度,那裏的任何街道、任何廣場,甚至於城鎮村頭的每一個角落,都有佛。看得多了,原本並不信佛的她,也覺得那些佛像變得順眼起來。
於是,她從各地買了很多佛像帶回家。佛像的姿態各異,或坐或臥,或凶憤或平和。平日裏閑暇無事,子夏就盯著那些佛像看—“細看佛像的那些眉目神態,發現竟跟凡人很是相似。有時我也會混淆,立在麵前的這尊,究竟是神,還是人。”她由此突發奇想,人佛之相似,大抵是因為每個人身體裏也都住著一個神。
“應了那句話—眾生皆有佛性。”子夏說。
與父親的別離
在那之前,子夏是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她這樣描述多年前的自己。她曾經在國外生活了六七年,當基督徒鄰居偶爾串門到她家傳教時,她總是毫不客氣地打斷他,並理直氣壯地和他爭辯這個世界上並沒有神鬼之說。
這種堅定的無神論,來自她那個奉行唯物主義的父親多年來的言傳身教。他出生在山西平遙,從小就在教會學校讀書,老師都是洋人。接受過西方開明教育的他,本應擁有前途無限的未來,但時值戰亂,為了革命理想他參了軍。“後來跟著部隊到處打遊擊,在山溝裏躲了整整11年。三分之一的人逃了,三分之一的人死了,父親就是那剩下的三分之一。”
父親不相信鬼神,隻認定人的命運是自己打拚出來的。但做了一輩子硬漢、連戰火也沒能將其擊垮的父親,在晚年依然要經曆病痛,要和生命告別。在父親的最後日子裏,子夏陪在他身邊,看到了父親內心的柔軟和智慧。
他不再壓抑內心的情感,開始樂於和子女吐露自己內心對亡妻的痛惜。在父親已經不能下地不能自己翻身的一年多裏,他每一天都穿著潔白的襯衣,讓看護備好茶點,和來探視的親朋好友們一起聊天吃茶,雖然,他一舉手心跳便要快起來,但他仍然會注意到來訪的朋友的穿戴並發出讚歎,“小李穿的大衣真好看,是薄呢子布料做的。”
父親還告訴子夏,其實他對自己的一生都很滿足。這讓子夏感到意外—父親年輕時到處打仗,母親又早早離世,在病床上得知小兒子突然去世,俗話講的人生三大不幸,他就遇到了兩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可父親卻說自己無憾了—“他一輩子都是個嚴父,在這個時候卻變得溫和慈愛。”在子夏看來,死亡似乎讓父親想通了很多東西。“父親似乎從沒像最後這段日子那樣輕鬆樂觀過”,這讓子夏覺得,死亡似乎也不再那麼可怕。
子夏清晰地記得,父親在病床上經常憶及當年。有一天,他突然提到一個日本軍官—子夏的父親在戰場上殺敵無數,大多都是遠距離狙擊。唯獨是這個日本軍官,和他狹路相逢在碉堡裏,被他麵對麵地槍殺。最後的日子裏,父親一次又一次地向旁人描述這個死在自己槍口之下的日本軍官,然後歎息不已,“他是那麼年輕、那麼帥氣,父母可能也巴望著他平安歸來,但他死在了我的槍下。”
“戰場之上兩軍對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並不由得你做選擇。但眼看著一個年輕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在父親心裏,也許是一件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傷痛。”
子夏就這樣看著父親在對過往的懷念中,一點點衰竭,“就像看著一根蠟燭在你麵前一點點燒盡,然後熄滅。”最後,“死亡”兩個字,終於活生生地擺在了子夏的麵前。
“你遲早都要來……我一直在等你……”子夏從父親的眼神裏讀出了這樣的詩句。借助父親的智慧之眼,她窺見到了生命的本質。也是在此時,子夏拍下了第一張與佛有關的照片。
追拍心中的佛
子夏從自家花園裏撿了一朵白玉蘭回來,無意中放在了桌上的一個佛像前。除了桌邊一盞台燈,她關了房間裏的所有燈。無意中低頭一瞥,她卻被眼前的畫麵瞬間感動。
光從佛像的頭頂傾瀉而下,將他胸前突起的肋骨照得發亮,然後落在形似枯槁麵容猙獰的佛像麵前,聚於一朵潔白如玉的白蘭之上。
子夏連忙拿了相機,把這個畫麵攝入鏡頭。這是她拍的第一張與佛相關的照片,子夏將其名為《苦修》。
有朋友看了這張照片後並不喜歡,說這張照片將佛刻畫得過於猙獰,子夏卻認為這便是人生的真相:“人生在苦痛中修為,在智慧中圓滿。”如骷髏一般的佛需經萬般錘煉,方可成為人心中祥和仁慈的佛,而人亦如是—需曆經人生的殘酷,方能悟出大智慧。
“那張照片,幫助我理解、麵對親人的離去,就像是一個啟示”,教給子夏許多人生中不曾感悟過的智慧,同時也幫助子夏度過了失去親人的痛苦。接下來的三年,停不下來的子夏帶著相機,陸續走了很多地方,拍攝了一組又一組與佛相關的圖片。
她到寺廟裏去拍佛像。看香客在眼前穿梭,並不是佛教徒的自己,就像是一個局外人。她舉起相機默默地拍,拍著拍著,香客就幻化成一群鳥獸,奔忙在香火繚繞的廟宇間。而廟裏的佛,卻始終端坐靜默,注視著這一切。一瞬間,子夏突然覺得,佛好像幻化成了凡人,又覺得好像是自己也成了佛—默默看著眾生喧嘩。
“其實我跟常人一樣,對佛也是一知半解,隻知道他大概是慈悲的,低調的,隱忍的。”在子夏看來,佛是一種力量,是人的諸多可能性中最好的一種。在馬不停蹄地追逐著和佛對話的過程中,子夏的心情變得越發開闊,“我開始學會如何去麵對人生的衰老、疾病,甚至死亡。”
在子夏的攝影中,佛並不是單獨存在的。就像《苦修》中的白玉蘭一樣,她通過多次成像,把佛像和其他看似無關的自然萬物放到一起,新的意境由此誕生。《冥想》裏,一輪明月掛在佛像的眉間,夜空的雲霧彌漫了佛像半閉的雙眼,宛若冥想中的大世界;《聆聽》裏,一隻蜻蜓落於佛像的耳垂之上,仿佛在訴說關於萬物蒼生的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