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的香爐不知何時不見青煙嫋嫋,屋中的香氣淡去幾分,心中莫名的焦躁又開始變得劇烈。
工整的字跡開始重疊、發花,平日再安靜不過的內力開始不受控製的湧動,腹中一陣絞痛。趙卿言神情淡淡,伸手捂住小腹,內力自掌心透出,運入丹田。全身紊亂的內力都被他運到掌心,再渡入腹中。一圈圈的運轉,暴戾的內力也慢慢平複了下去。
低垂著眼眸,水墨般的發絲散在淺青的衣衫上,平放在膝上的竹簡落上幾縷發絲,寧靜的時光如同定格在了這一刻。
竹簡的一角不知被什麼熏黑,其間的字跡變得模糊,勉強可以辨識出七成。看不清的字跡不過十餘字,並不影響內容的閱讀。
指尖輕撫著再也看不清的字跡,趙卿言目光中流露出了幾分愛惜,幾分無奈。
那一場火,險些將木馬侯府百年的精髓毀於一旦。大內侍衛全力搶救,也隻救出了十之七八。也許,那樣的大火中殘留得下這麼多,已經是一種幸運。但那些被火焰吞噬掉的機關陣法圖紙,可能就此永遠消失在人間。
經曆了百年的竹簡,依舊如此完整,卻被一場大火毀去了容貌。
指尖摩挲的每一個字,都是前輩用心血寫成的。它們沒有因為巧匠的離世而消失,而是帶著主人的寄托與平生心血一直存於世間。它們毀掉了,那些無名的工匠,還會被世人掛念嗎?
百年之後,又有幾人可以被載入史冊,被後世所知?
趙卿言抬起眼,打量著這屋中的繁瑣,心中茫然。自己所看到的風景,自己所活過的屋舍,終會被遺忘。
物是人非。若是物什也不再存在,那人,就會永遠消失在這世間了吧?
對亡者的哀痛,其實不足這些無靈死物的半分。
“罷了。”趙卿言突然展顏一笑,甩去滿心煩亂,目光重新投回竹簡。
“明天還要當值,居然敢喝酒。”韓焉眼中帶笑,在台階上一屁股坐下,歪頭看著身邊抱著酒壇的人。
陳化衣仰頭看著天空,過了一會兒忽然道:“今天的月亮挺美的。”
韓焉抬頭,空中被烏雲遮住了一半的明月光芒仍舊燦爛:“是啊,挺美的。”
“我有點想家了。”陳化衣低下頭,將手中的酒壇遞向他,“喝嗎?”
韓焉搖頭:“我明日當值,沒你這膽量。”
陳化衣笑笑,將酒壇放在腳邊,支起臉:“這種時候……應該是團圓的日子了吧?”
韓焉道:“是啊,很多人都回家去了。”
聽著他平淡的聲音,陳化衣目光微動:“我說,你不會想家嗎?”
“不會。”韓焉的回答依舊簡單、平淡,但他很快補上了一句,“已經習慣了。”
陳化衣歪歪頭:“第三年了,能有個人坐在旁邊似乎就沒有那麼孤單了。”
韓焉輕聲一笑,眼中不知含著什麼:“我在這裏已經坐了很多年了,有的時候自己看著慢慢變圓的月亮,有的時候四處走走,看著空蕩蕩的樞密院……找不到牽掛。”
陳化衣笑不出來,隻是用手遮住了半邊的臉,垂下眼眸。
“我很羨慕你。”韓焉側過頭看他,帶著幾分歎息,“你有了徒弟,至少以後有了記掛,有了一個願意等你回家的人。”
陳化衣怔怔看他,然後突然苦笑:“家嗎?我哪裏還有家啊?”
韓焉緩緩攥拳,然後慢慢道:“有的。”
陳化衣一時未能明白:“有什麼?”
韓焉將手指一點點鬆開,扯出一個並不難看的笑容:“你有家的,你還有機會回去。”
可能是因為喝了酒,一向不勝酒力的陳化衣眼眶微紅,下巴壓在膝蓋上不願抬頭:“可是回去了,也見不到任何人了。”
韓焉欲要開口,又聽他聲音大了幾分:“你知道嗎?師父將我留在暗道裏,她告訴我,在那裏等她,乖乖的,等她回來。我乖乖的,蜷在角落裏,又冷,又餓,身上疼得要命,特別想哭。但是我知道,師父最討厭愛哭的人了,所以我要乖乖的,等她回來。可是,我沒能等到她。”
抽了抽鼻子,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心沒肺笑著的人,也會哽咽:“等到最後,等來的是師公。他把我抱起來,說要帶我回家。我害怕師公也不要我了,我努力的習武,努力的背書,努力的完成師公教給我的所有東西。你知道嗎?我隻是想每天一睜眼,可以等著師父,等著師公回來就好……即使他們並不喜歡我。但是他們這世上是唯一願意收留我,唯一在乎我死活的人了。”
“結果,最後連師公也不見了。他說,帶我回家。可是,他的家裏,再沒有他了。”
韓焉微怔,眼底也帶上了幾分哀傷:“是啊,總有那麼一個人,要把應該死掉的我們帶回他的家,告訴我們,以後那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可以像一個人一樣活下去。他告訴我,我也可以擁有家,擁有父親,擁有活下去的權利。可是,他又早早的將我拋下,留在那個叫做‘家’的地方,永遠等不回家人。”
“我不聰明,不努力,也不喜歡師父師公喜歡的東西……他們並不喜歡我,但我真的很愛他們啊!我那麼愛他們,他們為什麼要丟下我?”陳化衣咬著牙,淚水卻順著眼角滑下,“我隻是想要一個家,有什麼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