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會累,卻沒有其他的選擇。
趙曙亦是如此。他們的出身,也許生來便讓他們站在了別人窮盡一生也無法抵達的高處。在山的頂端可以看到更多的景色,卻遠不如山腳有那麼多的立足之地。
方寸之地,他們哪裏來的選擇的權利?沒有。
趙卿言恍然回神之後不由微微一笑,雲淡風輕:“如果有一天,我不用再看清這世態炎涼,揣度那人心鬼蜮,該有多好?”
沉默片刻,趙曙道:“你之能力,於文人朝政屈指可數,於大內管轄無人可敵,於沙場征伐可敵千軍。若有十年時間,必成千古難得之能臣。”
“十年。”趙卿言並未對他的稱讚表示讚同或是反對,隻是平舉了左臂,豎起手掌,透著指縫看著遠處夜色中輪廓模糊的宮殿,“生在汴梁城中,死在汴梁城中,大概死後的魂魄也出不了這小小的一座城吧?”
趙曙忽然啞然。
對於整片天下而言,極盡繁華的汴梁城,也許真的隻是“小小的一座城”。
半晌,許是手臂舉得累了,趙卿言才緩緩垂下手臂,目光卻依舊停留在被夜色吞噬了的遠方:“之前的話,我並不是說給誰聽的,那是我的真心之言。”
“以你至死留歎,全我平生誌願?”不知為何,趙曙如此發問,聲音中微的顫抖,似乎有著與仁宗同樣的心痛。他本欲出口的,僅僅是“我知道”。他知道,那是趙卿言的肺腑之言。
趙卿言垂眸,笑容恬靜:“也許,隻是為了魂留故地,看著大宋的代代子孫在這座我用一生守護著的城池,封王加侯,山河永固。”他抿唇,短暫的停頓:“這般,才是我,身為一個親王所該做的吧?”
短暫的停頓,趙卿言似乎無法將“我”與“親王”真正的聯係在一起。他比自己所想象的還要忽視、排斥這個身份。隻是,他這一刻才剛剛意識到了幾分。他垂眸,習慣性的用睫毛遮住眼中不該流露的情緒——比如自嘲,再比如絕望,雖然很淺很淺,淺到在夜色中不會被任何人發覺。
趙曙搖頭:“但這不是你的心願。”
趙卿言輕笑:“那是因為,我覺得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河山,都是大宋的。我葬在何處,魂留何處,看到的都是同樣的景色。”
趙曙靜靜看他,然後一笑:“言不由衷。”
趙卿言被揭破了心事,也不掩蓋:“也不是完全的言不由衷,至少有幾分僥幸的期待。”
趙曙笑意微苦:“說什麼山河永固?你本就是不信的。”
“是啊,我不信。”趙卿言聲音極輕,一不小心便會消散不見,“太祖打下的天下,也曾是別人的天下。父輩守護著的江山,也未必不會被子孫丟掉。也許有一天,趙氏的子孫也會如那些亡國之君一般,被一杯毒酒賜死,再也回不到故國。”
趙曙無奈,卻沒有因為他這近乎大逆不道的話而有分毫怒氣。他的這個七弟,本就是不在意這些所謂的世俗恭維的人。不加獻媚的言語,便是他始終如一的性情。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欄玉砌應猶在……”看著對麵雖然看不清楚,卻在記憶裏分外清晰的亭台樓閣,趙卿言輕吟幾句,並未言盡,“這眼前的玉砌雕闌,明月垂柳,哪一點不是大宋存在過的證明?哪一處我不曾觸碰過?縱是時過境遷,江山易主,千百年後,大宋都會永永遠遠被後人所銘記。隻要存在過,就永遠都存在著。”
扶欄而立的青年,頎長的身姿在暖裘的包裹下仍有幾分單薄。挽起的長發束入發冠,隻餘幾絲耳邊輕拂的碎發。
不久之前,他還隻是青衫散發的少年,及腰的長發在淺青的衣衫上如水墨般暈染開來,過分精致的麵容令人不願移開視線。
其實算算時間,也不過是三四個月的光景。從散發到及冠,不經意的看去已是判若兩人。隻是從側麵看去,瓷白的膚色,極長的睫毛,還有隨風輕揚的碎發,與記憶中的模樣並無區別。就連眼角淺淺的一道傷痕也已經完全消失,如畫般的麵容未能留下半分瑕疵。
一如既往的,敢站在當今天子的禦花園中,指著滿園的垂柳流水,遠處的亭台樓閣,輕吟前朝亡國之君的詩句,說著在旁人眼中大逆不道的感慨,笑容清淺,不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