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蟬跟在我身邊的時間比較久,但也不算正式的弟子。你比夏蟬年長三歲,便做他師兄吧。”
“你不是不如他努力,你是不如他對自己那麼狠。他所求太多,心中的壓抑太多,也把自己逼得太狠。他九歲才隨我習武,還是羸弱的身體。你卻自幼習武,根基紮實。十年之內,你們應不分伯仲。十年之後……你是他師兄,無論如何他也會傾盡全力全你心願。”
“同樣的問題我昨日問過夏蟬了。他雖傲,卻一貫思慮周全。今後,你多聽他的想法,萬事卻不要讓他做主。他傲、狠、決絕,你若與他共進退,必定因此受傷。還有……我雖有意栽培夏芃,卻無法讓他成器。以後步步危機,你所能依靠的,隻有你師弟。”
“他是狼,心中除了恩,便隻有仇。我給他的恩情,是拴住他的唯一一根繩子。我將這根繩子交給你,不要將他栓得太緊,也絕對不要鬆手。”
“……就這樣吧,我也不算負了故人所托。這封信你給他,然後握緊繩子,記住了嗎?”
夏清淺緩緩蜷縮手指,指尖刺痛了眉心卻一無所覺。
那封信裏到底寫了什麼,他無從得知。他隻記得那一日,師弟將師父的信仔細收好,然後對著他慢慢跪下,緩緩叩首。師弟說,他要去帶師父回來,好生安葬。師弟說,我馬上就回來。
記憶裏,他唯一的師弟是倨傲而冷漠的。除了師父,從未見師弟對哪一個人有多於禮節的尊重——包括作為師兄的他。
第一次見他,他也隻是深揖,淡淡叫了一聲“師兄”。這一聲稱呼,不帶有尊重,也不會有譏誚,隻是極其平淡而疏離。
此後每一次見麵,他都會低首抱拳,簡潔的叫一聲“師兄”。本是同門,卻沒有多餘的交流,便側身走過。
可那一次,他行了從未有過的大禮——在那之後,也再未有過。
平靜到極致的眸子裏,看不出任何情緒。但夏清淺知道,他知道了一切,也許還知道師父對他的多年教養,有幾分真心、幾分利用。
夏清淺下意識攥拳,似是攥緊了虛無的繩子,卻隻感到無力。這樣的人,真的是自己可以掌控的嗎?
可師弟隻是起身離開,背回了師父的屍體,埋在了深山之中。然後守在自己身邊,寸步不離。
重傷的那些時日裏,他每天夜裏都靠著牆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漆黑一片的房梁,待外麵的聲響平寂才盤坐調息。天亮之後,他將一切收拾妥當,才伏在桌子上小憩片刻,每日也不過一兩個時辰而已。
不知為何,那時的他像極了一匹受傷的狼,在黑暗中獨自舔舐著傷口,不敢睡去。白日囫圇一覺,也要豎著耳朵注意周遭,一點聲響也會驚醒。
可這樣孤獨而驕傲的狼,卻一夜又一夜的坐在地麵,無比卑微。
分明無力抓緊繩索,他卻情願寸步不離的守著自己,直到頸上的繩子重新勒緊——夏清淺本以為他會不耐的丟棄自己,可直到自己看不見任何東西,也未在他眼中看到分毫對自己的鄙夷與厭煩。
他隻是流盡了血,也不曾為自己流淚。隻是丟盡了尊嚴,也不曾為自己屈膝。
直到夏清淺連複仇的心都冷透了,他卻一如既往,守著再也回不去的殘羽門與心如死灰的師兄,一守就是十年。
“清淺?清淺?”
夏清淺從回憶中驚醒,指尖觸碰到額上的汗珠,片刻才低聲笑了笑:“十年了。”
蕭止語微怔,眼中多了幾分歎息:“如今的江湖也不是十年之前的那個江湖了。”
夏清淺垂下手,唇角的弧度中不知夾雜著怎樣的情緒:“隻希望,他能化險為夷。”
蕭止語知道他說的是誰,也知道這一次的一著險棋,便是決勝的關鍵。他們明知那個什麼事都喜歡獨自承擔的人走向怎樣的險境,卻隻能裝作不知。
天色逐漸變暗,王府已在各處掛起燈籠,賓客的笑語聲反而更加清晰起來。向來安靜的齊王府,難得如此熱鬧一次。
隻是千裏之外,不知情形如何。
生死之差,隻在瞬息之間。
刀鋒的寒意彼此都可感覺到,二人卻齊齊選擇了不做閃避。
孤注一擲,千鈞一發。
南堂本就無意與吳鉤的尋常殺手廝殺,自然樂得觀戰。與南城戰作一團的病風扶柳卻是與南城齊齊停手,將目光移向被殺意充斥的二人,屏息等待結局。
金戈交鳴之聲輕重不同,足有八九聲才停止。
雁不歸側翻數步,在地麵灑落一串鮮血,落地時踉蹌幾下方才站穩。溫紈則是向右踉蹌兩步,以刀撐地方才穩住身形,口鼻中再次滲出鮮血。
三人將結果看入眼中,各自思量,看懂了幾分,卻有幾分沒能看懂。
雁不歸腰間常年圍著一柄軟刀,如溫紈這般的高手,就算本來不知,為敵十載,必然看得出。他揮刀的招式有很多,不必選擇簡單的橫削,更不必對著軟刀而去。但看雁不歸口吐鮮血便知他內傷嚴重,旁觀的三人心中便有了幾分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