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

小說

作者:楊鳳喜

那個叫戴高明的中年男人已經住了三天了。

那個叫戴高明的中年男人寬盤大臉,眼睛細小,操著娘娘腔一直在和老人家聊天。兩個人聊起天來那真是聚精會神,通宵達旦,兢兢業業,親密無間……這些詞語不是老人家聽收音機時候大家對他的評價嗎?老人家太喜歡聽收音機了。老人家聽起收音機來就是這種狀態:聚精會神,通宵達旦,兢兢業業,親密無間——那還是兩個月前的一個禮拜天,每個禮拜天中午兒女們都會攜家帶口回來聚餐,大家在餐廳裏觥籌交錯,談笑風生,老人家一個人坐在客廳拐角的沙發上聽他的收音機。老人家仰躺在沙發上,把巴掌大的收音機舉在耳邊,閉著眼睛皺著眉頭一動不動地聽。聽著聽著,老人家突然就笑了,突兀而且放浪,餐廳裏的聲音一下子就被淹沒了。大家便去欣賞老人家聽收音機時候的樣子,有的還舉著筷子,夾著雞塊,有的嘴裏還噙著二十年陳釀,老太太栗桂花說,你們看看,老人家聽起收音機來真是聚精會神!大女兒牛翔雲說,豈止是聚精會神,還通宵達旦呢!小女兒牛蔚藍說,豈止是通宵達旦,還兢兢業業呢!兒子牛飛說,豈止是兢兢業業,還親密無間呢,老人家現在恐怕隻剩下收音機一個朋友了。然後大家都笑了,老人家再次發出突兀的笑聲,大家都不再理會。

但突然間一個叫戴高明的朋友就來看老人家了。老太太栗桂花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戴高明,聽都沒有聽說過。星期一的下午,老太太在她的房間看電視,老人家突然來找她了。那時候老太太正在流淚,她看的是韓劇,女主人公的命運勾起了她傷心的往事。她淚蒙蒙地望著老人家,奇怪他來找她幹什麼。更奇怪的是,老人家把收音機關掉了。老人家怎麼會關掉收音機呢?這個時段他不是在聽“健康直通車”嗎?除了“名家書場”、“交通直播間”,他就數喜歡“健康直通車”了。他不光是聽,有時候還會參加連線問答。主持人問,西紅柿不可以和哪些食物一起吃?他就答,魚蝦,螃蟹。主持人又問,李狗子牌骨絡通貼除了可以治療關節痛和骨質增生還可以治療哪些疾病?他就答,腰椎肩盤突出,股骨頭壞死。這些問題和答案主持人和專家在節目裏說過好多次,老人家每一次都能答對。老人家吃飯用的塑料盆子和不鏽鋼勺子就是答題得來的獎品,是當警察的孫子拿著他的身份證幫他領回來的。老人家的獎品其實還有兩包本地產的月兔牌衛生巾,兩張婚紗影樓的優惠券,但孫子再沒有幫他去領獎,以後他也不參加連線問答了。老太太栗桂花奇怪地望著老人家。老太太說,老人家,電池用完了嗎?其實老太太知道老人家的電池沒有用完,昨天上午,小女兒牛蔚藍剛給他帶回來一打。牛蔚藍每次回來都會問老人家,老人家,電池用完了嗎?事實上,不等用完,她就買回來了,老人家房間的床頭櫃裏已經存放了一大堆電池。老人家果然搖了搖頭。老人家說,沒有。老太太栗桂花又問,老人家你是來和我要收音機的?說著老太太從床上爬起來,她是側身躺著看電視的。老太太要從五鬥櫥裏給老人家拿收音機。五鬥櫥裏這台收音機是大女兒牛翔雲送給老人家的生日禮物。牛翔雲送禮物也沒有和誰商量,結果和牛飛的兒媳婦,也就是老人家和老太太的孫媳婦送重了,牛翔雲就把收音機送給了老太太。老太太還有點走神,沒有從韓劇裏完全走出來,她想,老人家來找她肯定是想要回那台收音機,否則他怎麼會關掉收音機呢?但老人家又搖了搖頭。老人家說,栗桂花,你把我那件藍格子襯衣和羊絨坎肩拿出來。老太太吃了一驚。老太太首先吃驚的是老人家對她的稱呼,老人家怎麼喊出她的名字來了?真有那種時光倒回去的感覺。老太太更吃驚的是老人家讓她找衣服。老太太說,老人家你難道要出門嗎?老人家說,不,我的一個朋友明天要來看我。老太太更加吃驚了,除了收音機,老人家現在還有朋友嗎?老人家足不出戶已經八年了,曾經的朋友像是花出去的錢一樣,誰知道流落到了哪裏?老太太說,啊,朋友?老人家站在床前笑,老太太從他的笑容裏看到了年輕時候的樣子。老人家年輕時候當過通信兵,一米八的身材,那可真是個帥小夥。老太太突然間害怕了。

戴高明的名字是星期二的下午老太太硬著頭皮打問出來的。星期二上午九點半戴高明就來了。門鈴響過,老太太打開了門,過了一會兒戴高明就站到了她的麵前。老太太眼睛花了,她第一眼看到戴高明後覺得他有點像李來炮,又有點像楊全喜,又有點像陳克海,這三個家夥在她心目中可都是騙子。她想,這個男人是李來炮還是楊全喜,還是那個喜歡流清水鼻涕的陳克海呢?她皺著眉頭想,就像老人家皺著眉頭聽收音機,擋在門口都忘記給戴高明讓路了。戴高明喊了聲阿姨,老人家已經迎上來,她回過神來給戴高明讓開了路。戴高明上前握住了老人家的手,一見麵就是親密無間的樣子,一見麵兩個人就熱火朝天地聊上了。當時他們聊了什麼老太太已經想不起來。老太太望著戴高明,她覺得戴高明不可能是李來炮,他明顯比李來炮個子高。她覺得戴高明不可能是楊全喜,他的腦袋明顯比楊全喜大。她覺得戴高明不可能是陳克海,因為他嘴唇上沒有掛著清水鼻涕。她覺得戴高明根本不可能是這三個家夥,戴高明看起來也就五十歲左右,這三個家夥現在都六七十歲了。但她還是望著戴高明,想把他認出來。她站在鞋櫃的旁邊,好像忘記自己可以動了。老人家吩咐她說,栗桂花,給客人沏茶呀!她又吃了一驚,又有那種時光倒回去的感覺。老人家聲音洪亮,穿上藍格子襯衣和羊絨坎肩後一下子變得年輕了。老人家年輕了多少歲呢?她感覺像年輕了十歲,更像是二十歲,甚至三十歲,老人家洗了臉,梳了頭,把一個禮拜刮一次的胡子也提前刮掉了。她便去沏茶,手忙腳亂找不到茶葉。她從來不喝茶,老人家也好些年不喝茶了,除了幾個親戚,家裏很少有客人來,她搞不清待客的那桶茉莉花茶究竟藏到了哪裏。她終於在櫥櫃最上邊那格的拐角上找到一包茶,那是一年前小女兒牛蔚藍給她買的碧生園通便茶,那一段她在便秘。她猶豫了一瞬,還是把通便茶泡上了,否則讓她去哪兒找那桶茉莉花呢?她覺得有點對不住客人,對不住老人家的朋友,因為老人家的朋友未必就便秘。轉念又想,誰知道老人家的朋友是什麼朋友,說不準又是騙子,肯定是,老人家現在還能有什麼朋友?她把茶端到客廳時就有點理直氣壯。後來她戴上老花鏡後又去打量戴高明,老人家又吩咐她,栗桂花,去弄兩個菜,中午我要和小戴喝兩杯。她應了一聲,才發現戴高明已經來了一個小時了。這時候她才知道戴高明姓戴。但她搞不清是不是戴眼鏡的那個戴。她就去廚房弄菜。菜籃子裏還有兩根黃瓜,一個茄子,一隻愣頭愣腦的西蘭花。她把茄子拿出來,又放回去了。她又把西蘭花拿出來,最後還是決定先拍掉兩根黃瓜。拍黃瓜以前她打開冰箱看了看,裏邊還有昨天聚餐剩下來的一根香腸,半隻燒雞,如果再炒個雞蛋,對付三五個菜還是可以的。可她憑什麼要對付三五個菜呢?她把年輕時候的好些事情想起來了。年輕時候,老人家時常會帶一幫人回家吃飯。有一次,他居然帶回了十個滿身油汙的彪形大汗。她不停地擀麵,手掌和手指連接的部位被擀麵杖擀出了四個大水泡,她氣壞了。她一邊想著往事一邊拍黃瓜,勁使得老足,一下子就把黃瓜拍扁了。她握著菜刀呼哧呼哧地喘,還是想搞清楚戴高明是一個什麼樣的朋友。老人家和戴高明一直在聊,她側著身子聽他們聊,好不容易逮住了戴高明上廁所的機會。她幾乎是小跑著,拎著菜刀來到了客廳。老人家,她說,你這個朋友是什麼人?她本來想說你這個朋友是不是騙子,但話要出口的時候改了過來。她的聲音不算高,擔心廁所裏的戴高明聽到,又擔心老人家聽不見,老人家的耳朵聽收音機已經聽壞了。老人家卻像是聽清了她的話,笑了笑說,小戴是我的一個朋友。這話簡直和沒有說一樣,她又問,小戴是幹什麼的?老人家答,小戴的名字叫戴高明,高明你明白什麼意思吧,就是高明!老人家舉起了拇指,她手裏的菜刀抖動起來。她還想問什麼,廁所裏響起了抽水馬桶的聲音,她拎著菜刀跑回廚房了,感覺就像做賊一樣。她是一個拎著菜刀的賊。

中午,老人家和戴高明把禮拜天聚餐剩下的半瓶酒全都喝了。老人家已經好些年沒有喝酒了,喝過酒後紅光滿麵,連額頭都亮晶晶的,真的像年輕了二十歲,三十歲。老人家的胃口也不錯,甚至牙口也不錯,半隻燒雞的一多半都讓他啃掉了。以往可不是這樣,老人家吃飯太潦草了,誰讓他喜歡聽收音機呢?老人家一般是九點鍾起床,也就是聽完“新聞和報紙摘要”、“出行指南”以及“早間播報”之後。老人家早餐隻吃一包方便麵,好些年了他都吃一個牌子的方便麵,也不怕開水燙,幾分鍾就解決了,然後他便坐到沙發上聽“交通直播間”。午餐呢,老太太栗桂花吃什麼他就吃什麼,老太太讓他什麼時候吃他就什麼時候吃。他左手舉著收音機聽《白眉大俠》,或者《鏡花緣》,或者《童林傳》,老太太把飯菜盛到那隻塑料盆裏,擱到沙發前麵的茶幾上,他彎腰把嘴巴湊到盆沿,右手握著勺子嘩哩嘩啦地往嘴裏扒拉,眨眼的工夫就吃完了,那樣子像是急著要上前線,像是皺著眉頭和誰拚命呢。老太太栗桂花就此評論說,老人家,你還不如割開脖子直接往裏邊倒呢。老人家吃晚餐的時候果然就是在倒了。晚餐他吃一顆雞蛋,喝一杯牛奶。關鍵是,他把剝了皮的雞蛋丟到牛奶裏了,幸虧盛牛奶的茶缸又粗又大。他左手還是舉著收音機,右手捏著那把不鏽鋼勺子不停地扒拉,不停地攪,看起來像是做一個雞蛋是否可以溶入牛奶中的科學試驗。雞蛋終究被扒拉碎了,攪碎了,他端起茶缸一口氣倒進了自己的肚子裏。既然老人家不把吃飯當回事,甚至當成了負擔,老太太栗桂花也就潦草了。禮拜天兒女們回來聚餐,大家吃著喝著聊著,老太太突然間“啊呀”一聲,原來忘記給老人家往客廳送飯了。她和兩個女兒在殘羹剩飯中挑揀一些,端過去後,老人家同樣是狼吞虎咽,風卷殘雲。老太太又評論說,就算老人家吃的是山珍海味,人參燕窩,又有什麼意義呢?老人家真是太喜歡聽收音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