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安魂曲
當我拉開門後,發現門外站著一位拄著手杖的老人。我略帶詫異地回頭看了搭檔一眼,然後把老人讓了進來。
安頓他坐好後,搭檔把水杯遞了過去:“您這是……”
老人接過水杯,四下打量了一下:“你們,可以解決心理問題?”
搭檔臉上帶著客套的笑容:“那要看是什麼情況。”
老人的語氣顯得有些傲慢:“就是說不一定嘍?”
搭檔:“您說對了。”
“哦……”老人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兒後又抬起頭,“如果我隻想和你們來聊聊呢?你們接待嗎?”
搭檔的用詞相當委婉:“真抱歉,那恐怕得讓您失望了,我們是典型的私人營利機構。”
老人想了想:“好吧。”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巨大的錢包,然後從厚厚的一疊錢中數出一些來,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我不大喜歡信用卡,還是習慣帶著現金……這些夠了麼?我不會占用你們多久的時間,兩個小時,這些錢可以讓你們在這個無聊的下午陪我聊上兩個小時麼?”
搭檔並沒像我想象中那樣快速把錢收起來,反而皺了皺眉:“在確定您神誌清醒、思維正常之前,我們不會收錢的。”
老人笑了起來。
搭檔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笑。
老人擦了擦眼角:“年輕人,你很有意思。”
搭檔:“謝謝。”
老人:“好吧,錢就放在那裏,我也不需要收據。當我走的時候,它依舊會放在那裏,由你們處置。現在來說說我的問題吧。”
搭檔:“請講。”
老人:“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之所以來找你們,是因為我發現,自己這麼多年來所做的一切都是錯誤的。”
搭檔略微遲疑了一下:“呃……為什麼你……您不去找僧侶或者牧師請求赦免呢?”
老人笑著搖搖頭:“很多自稱侍奉神的人,其實心裏毫無信仰……”
搭檔:“可是,若是因為這個而來找我們,您不覺得您的行為本身更像是帶有批判宗教性質的行為藝術嗎?”
老人看著搭檔,歎了口氣:“還是讓我從頭說起好了。看在錢的份兒上,你們就原諒一個老家夥嘮叨吧。”
搭檔點點頭。
老人雙手扶著自己的手杖,眯著眼睛,仰著頭,仿佛是在回憶:“算起來,我從醫50多年了,你們也許更看重心理活動和精神的力量,但對我來說,人就是人,一堆自以為是的行屍走肉,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已經記不清自己這些年到底站過多少個手術台,做過多少次手術,麵對過多少個病人。我也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我不再怕皮膚被切開、皮下脂肪翻起來的樣子,我也不再恐懼那些形狀奇怪的病變體組織,隻是依稀記得在我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就不再害怕這些了。說起來,我這輩子見過的鮮血也許超過了我喝過的水,所以我對那些已經麻木了,以至於我會在手術時想起頭一天吃過的晚飯。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意味著我不再對人的生命有敬畏感。這種觀點甚至已經固化到我的骨髓裏,我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告訴任何人這個觀點,這麼多年,我就是這麼過來的。”
搭檔:“您是醫生?”
老人糾正他:“曾經是,血管外科。”
搭檔:“哦……”
老人:“在我看來,切開人體就和你做飯的時候切開一塊肉的感覺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活人的手感略微有些彈性而已。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搭檔:“您是說您對此習以為常了?”
老人搖搖頭:“你當然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的意思是說當一個人開始不尊重生命的時候,就會把生命當作商品來交易——尤其是我所從事的這行。在和同事開玩笑的時候,我經常會把手術室稱作‘屠宰場’。有那麼一陣兒,我會把手術時切下來的各種病變組織放在秤盤上稱,然後轉過頭問護士:‘你要幾斤?’”
搭檔:“聽起來您似乎……私下收過患者的錢?”
老人笑了起來:“收過?年輕人,我收過太多了,多到我自己都記不清到底有多少。要知道,在這行中我是佼佼者,我的照片上過各大醫學雜誌。在我還拿得穩柳葉刀和止血鉗的時候,我的出場費高到你不敢想象。當我拿不穩刀的時候,我隻是站在手術台旁指導的價格還是依舊令人咋舌……是的,不用帶著那種疑問的表情,我沒說錯,我說的就是出場費。在無影燈下,我就是明星。”
搭檔依舊沒有一絲表情:“這並不值得驕傲。”
老人先是愣了一下,我看到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憤怒,而後又轉為平靜:“你說對了,這並不值得驕傲。但你應該慶幸,如果是幾年前你對我說這句話,我會用我的人脈關係讓你就此離開這行。雖然我們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同行,但我確定我能做到。”
搭檔:“您是在威脅我?”
老人仔細地看了搭檔一會兒:“不,年輕人,我不會再做那種事,原諒我剛剛說的。讓我就之前的話題繼續下去吧。”
搭檔點點頭,並沒有乘勝追擊下去——我鬆了一口氣。
老人:“你知道是什麼讓我發現自己的問題,然後動搖了我曾經的認知嗎?”
搭檔:“不會是夢吧?”
老人:“你猜對了。”
搭檔:“那隻是夢。”
老人:“那不是夢。如果夢對心理活動造成了嚴重的影響,那夢和現實就沒有區別。所以夢不是夢。”
搭檔把拇指壓在唇上,沒再吭聲。
老人:“不過,你隻猜對了一半。”他略微停頓了幾秒鍾,仿佛是在鼓起勇氣才能說出口,“當某天醒來之後,我發覺到自己的夢和現實混淆在一起了。”
搭檔:“混淆在一起了?怎麼解釋?”
老人:“在清醒的時候,我看到了夢裏出現過的那些惡魔。”
搭檔:“您有幻覺?”
老人:“你認為我神經有問題而產生幻覺?你可以這麼認為,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幻覺。”
“從醫學上講,”搭檔此時表現得極為冷靜和客觀,“之所以叫作‘幻覺’,是因為患者無法分辨清楚它和真實的區別,可是又無法證明。”
老人:“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但對我來說,這不重要。相信我,一點兒也不重要。”
搭檔:“如果說……”
老人打斷他:“讓我說下去吧?還是那句話,看在錢的份兒上,讓我說下去吧?”
搭檔:“OK,您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