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綸出神地想了少頃:“信可以寫,能不能說動他,我可沒底……”
“一起寫,我來給你磨墨!”張居正邊說著,邊開始走到書案旁磨起墨來。
一時間大家都靜了。譚綸開始在構思這封信的語句。張居正磨著墨顯然也在打著腹稿。稍頃,他把墨磨得濃濃的,便退到一邊坐下。譚綸走了過來,提起筆一字一句地寫著,一盞茶的功夫,信便寫好了。他把信雙手遞給裕王,裕王與李妃一起看完後,相對點了點頭,又交給了張居正。
“前半篇寫得還行,最後的這段話寫得沒力,要改改。”張居正飛快地讀完,對譚綸道,“這幾句我來說,你重新寫。”
裕王和李妃都望向了張居正,張居正開始踱起步來,語調鏗鏘地述道:“公夙有澄清天下之誌,拯救萬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無識和氏者乎?其蒼天有意使大器成於今日乎?今淳安數十萬生民於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雲霓,如孤兒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寶劍尚沉睡於鞘中,抑或寧斷於猛獸之頸歟!公果殉國於浙,則公之母實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實為天下人之女!孰雲海門無後,公之香火,海門之姓字,必將綿延於廟堂而千秋萬代不熄!”
“好!”裕王第一個大聲讚了起來!
李妃兩眼笑著,目光中卻隱隱地顯露出一個女人對男人才華的仰慕。
譚綸卻已經寫得滿頭大汗,終於寫完了最後一個字,擱下筆站了起來:“張太嶽就是張太嶽!你這一段話,和海瑞那道疏,堪稱雙星並耀。有這封信,我料海公必出!”說到這裏又停住了,接著長歎了口氣:“就怕這把寶劍真斷在淳安,我譚綸便也真要多一個母親了……”
李妃:“要真那樣,就將他的母親接到京裏來,我們供養。”
素藍的大褲腿下竟是一雙女人的大腳!大腳實實踏著的石板旁邊是一眼井台。
那老人緊握著一根麻繩,正在交替用力,將一桶水從深井裏往上提。滿滿的一桶水提到了井口,她用一隻手抓緊了繩,空出另一隻手抓住了桶把,有些吃力,但依然穩穩地將那桶水從井口提過來,倒進了身旁一隻空桶裏。
老人又準備將吊桶升到井口去打另一桶水,一隻男人的手伸過來,想接過吊桶。
“鬆開!”老人的聲音不大,但顯著威嚴。
那隻男人的手慢慢鬆開了,一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溫顏地站在那裏。這時他手裏還拿著一根兩端帶著鐵鏈鉤的扁擔,眼神關切地盯著仍在提水的老人。見老人將吊桶裏的水倒滿了兩隻挑桶,提著扁擔連忙走了過去,拿著鐵鉤便去勾挑桶上的木把。
“走開。”那老人仍舊低聲而威嚴地說道。
中年男人隻好把鐵鉤慢慢從木把上鬆了開來,說道:“阿母,要責罵您老責罵就是。讓兒子挑水吧。”
那老人沒接言,她的兩隻手同時握住兩桶水的木把一提,偌大的兩桶水竟被她提起!健步向正房的大門走去。
那中年男人也不敢再說什麼,隻是空手拿著扁擔一步步緊跟著老人走去。
蒸籠蓋被揭開了,一大片白白的熱氣在廚房裏騰漫開來。蒸籠裏是滿滿的一個一個用荷葉包著蒸好的米粑。
站在灶旁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眼睛亮了,張著嘴:“阿母,好多粑粑。”
滿頭大汗的那個中年女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顯出了那雙透著憂鬱的眼,她從蒸籠裏拿出一個荷葉米粑在手掌裏翻涼了涼,對那女孩:“阿囡,阿爹要出遠門,這是給阿爹路上吃的。阿囡要吃,明天阿母給你蒸。這一個給阿婆送去。”
那女孩咽了口唾沫,好懂事地點了點頭。
女兒雙手捧著荷葉米粑穿過院子,遠遠地看見那中年男人拿著扁擔站立在門口,孩子便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突然,屋內傳來了好響的潑水洗地聲,接著一片水珠從門口濺了出來。
女兒立刻站住了,怯生生地看著中年男人。
站在門口的中年男人也看見了女兒,立刻給她傳來一個眼神,示意女兒過來。
孩子捧著荷葉米粑走過去了。走到門邊,中年男人又向屋裏示意地擺了下頭。
女兒走到門的門口正中:“阿婆,您老吃粑粑!”
屋裏開始還是沉默,接著傳來那老人的聲音:“什麼粑粑?”
女兒:“荷葉米粑。阿母蒸了一籠子,說阿爹出遠門,路上吃的。”
“誰說阿爹出遠門!”那老人聲音透著嚴厲。
孩子懵住了,好久才小聲答道:“阿母說的……”
那老人出現在門口,望著孩子:“阿囡,去告訴你阿母,就說阿婆還沒死呢。”
中年男人聽到這句話立刻在門口跪了下去。女兒也嚇著了,跟著跪了下去。這時天漸漸要黑了。
——吏部的公文和譚綸的信是同時急遞到的福建南平,直接交到了海瑞的手上。